外婆如今九十多岁了,前些日子被母亲接到家中照料。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絮絮叨叨地同我说些外婆的琐事:柜子里的衣服找不到了,睡醒后不知身在何处,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外婆向来是个要强的人,母亲说她几句,她还要争辩几句,到了这个年纪,竟还在家里自己做饭洗衣。我听了不免有些心酸,人老了,记忆就像秋后的树叶,一天比一天凋零得厉害。老话说"老小孩,老小孩",我们这些人,将来未必能及得上外婆这般精神。

外公是个教书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他常常教我写毛笔字,画画。我那时年幼,总不耐烦,常常写不了几个字就东张西望。外公也不恼,只是轻轻敲敲我的脑袋,又铺开一张新纸。如今想来,那宣纸上的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后来我大学转本科时,外公还送了我一本纪念册。那册子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偶尔翻看,纸页已经泛黄。

每逢年关,村里便有许多人来找外公写对联、写信。外婆家的墙上,贴满了外公的画。那些山水花鸟,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生动。后来外公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教书了,便改行骑自行车载客,也做过保安。我想,我如今选择做一名老师,大约也是受了外公的影响。

外公已经走了好些年了。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葬礼上,村里来了许多人,好多都是他曾经的学生。他们说起外公,都说他是个好老师。我想,这应该是对一个教书先生最好的评价了。

记得外婆家的老屋前有两棵枣树,我小时候常在树下玩耍。外公坐在藤椅上读书,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继续。外婆则在厨房里忙活,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混着饭菜的香气。那时的日子,就像枣树上的果子,虽然质朴,却自有其甜味。

如今外婆老了,记性也差,常常忘记事情,但奇怪的是,她总记得我小时候手臂脱臼的事。现在我每次见到外婆,我都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外婆,是我呀。"当外婆露出笑容时,当握着她粗糙而温暖的手时,那一刻,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的小女孩。

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们告别童年,告别青春,最终也要告别那些最爱我们的人。但有些东西是时间带不走的,比如外公教我写字时的那份耐心,比如外婆摸我手臂时的那份关切。他们教会我的,不仅是生活的坚韧,还有如何在岁月里保持温柔与体面。  

老屋还在,枣树还在,记忆也还在。只是坐在藤椅上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