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端午将至,又是一如既往从超市买回包装精致的咸鸭蛋。它们有的油香四溢,有的圆润饱满,有的尽数双黄,各有各的卖点。取出一颗捏住蛋身在桌沿轻轻一磕,蛋壳便裂开一道细纹,缓缓剥开,蛋白如凝脂般莹润光滑。最动人的是那蛋黄——橙红透亮,像裹着一层蜜色的琥珀,轻轻一碰,金黄的油珠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蛋白上蜿蜒流淌,宛如夕阳熔化的金汁。油光浸润的蛋黄中心还带着沙软的质感,用筷子尖轻轻一挑,便能看到细腻的油沙层层分离,散发出淡淡的咸香,那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每每我都要感慨现代腌制工艺的精湛,以及现代生活的便利。可是它虽完美,却仍比不上儿时端午节时祖父端出的那一罐粗粝的咸鸭蛋。
端午咸鸭蛋的腌制工作是早早就得进行的。祖父先从集攒了许久的蛋篓里上挑出一筐满意的鸭蛋,它们光滑透亮、大小一致,青白色的蛋壳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再用清水将鸭蛋洗净,接着用干净的布擦干,祖父托着棉布的手微微发颤,却动作轻柔地把它们一个个码好。初夏弥散的热气里,他额角的汗珠滚进皱纹,阳光斜斜切过他微驼的背,映照在院落的泥墙上。
祖父腌蛋的工序从不马虎。他会在陶罐底部铺一层粗盐,再小心地将鸭蛋码放进去,每放一层蛋,就撒一层盐。最后,倒入凉开水,水要刚好没过蛋顶。盖上盖子前,祖父还会在罐口蒙一层油纸,说是为了封住香气。那时的我总觉得这是某种神秘的仪式,趴在旁边看得入神,也迫不及待等着开封油纸的那天。
等待咸鸭蛋腌好的日子是最难熬的。祖父总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咸蛋也得慢慢等。”可我还是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掀开油纸,用手指蘸一点盐水尝尝,咸得直吐舌头。祖父发现后从不责备,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再等等,到时候蛋黄流油,那才叫香呢。”
终于等到开罐的那天,祖父会挑出几颗咸蛋,洗净后放进锅里煮熟。蛋壳敲开,细细的蛋黄油便缓缓渗出,祖父满意地说“这次腌得不错”。那咸蛋蛋白极厚,泛着厚重的茶色,裹挟着浓郁的咸味,直到挖及最深处才可探得珍贵的蛋黄。我虽爱吃咸蛋,却又极为惧怕蛋白,舌尖刚触及那咸意就劈头盖脸地涌上来,仿佛盐粒未化尽,咸劲直抵喉头。祖父最明白我的心思,就总是把最油润的蛋黄挖给我,自己只吃蛋白。我用筷子尖轻轻戳破蛋黄,看着金黄的油汁流淌到米粥上,有几分舍不得入口的珍惜。
一年端午前我出了水痘,夜里浑身痒得睡不着。祖父把我抱到藤椅上,点起艾草驱蚊,他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给我讲屈原的故事,也讲嫦娥奔月。等讲到吴刚砍树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轻轻摇着蒲扇:“明天嗲嗲给你煮咸鸭蛋吃,一吃马上就好了。”我含糊不清地说“嗲嗲最好”,他笑得直咳嗽。
上初、高中后住校,回家的时间越发减少,每次回去祖父总要煮几个咸鸭蛋让我带去学校。我说“我们现在不缺吃的,而且这咸蛋也太咸了。”他神情落寞“那下次腌得时候,我注意时间......蛋白你不爱吃就把它抠掉。”而后依然像小时候那样,蛋白碎在他的碗里,蛋黄却完整地躺在我的粥中。
如今在老屋的阁楼里还有那件尘封的旧物——一只深褐色的陶罐。罐身粗糙,釉色斑驳,盖子边缘还缺了一角,这就是祖父年年端午前用来腌制鸭蛋的陶罐。打开灯,罐身折射出微弱的光,似乎还透着祖父掌心的温度,儿时腌蛋的情景忽然又变得清晰起来。
如今祖父离开已有十多年,但常常在梦里能看到他,瘦小的身影、佝偻的背,伴随一阵阵咳嗽。前两天在路边看到一个穿着和身形与他相似的老人时仍不禁流泪“那像我最好的嗲嗲”。原来记忆从未随时光淡去,而是像枚沉甸甸的咸蛋黄闪着暖融融的光。
端午节又吃咸鸭蛋了,耳边依旧想起了祖父那句“慢慢等,才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