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中秋,兼怀子由”者,东坡居士也;“独酌无相亲”者,太白仙人也;“春江潮水连海平”者,张若虚也。中秋怀者何?无相亲者何?连海平者又谁谓也?非入境写诗者也,实乃入于境中不能自拔,出乎境外又能写之者,谁能为之?

此说之根据,乃中国美学境界说之发轫者王国维君的《人间词话》。书中提到“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解释为:入乎其境,故能感之;出乎其境,故能写之。

入乎其境,感同身受,陈寅恪所言“同情的理解”即是此意。从这种真切的感受出发,我们再来理解,为何月亮成为对中国人来说如此重要的文化符号。回到本文的开头,唐宋文人都喜欢以月亮说事,用中国古典文学的说法,就是“起兴”。

其实以月起兴,非自唐宋发端,“秦时明月汉时关”告诉我们,自秦汉始,月亮就是戍边官兵勾起思乡之情的“罪魁祸首”。由此我们可以想见,韩信以“四面楚歌”困厄楚霸王的当夜,若悬一轮明月当头,江东父老,情何以堪?我们又可以想见,何以苏轼一生颠沛、有弟分散、兄弟相怀、低回婉转之际,豁达如东坡,而不能自己,恰恰又是因为这惹祸的月亮?“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历代文人、感怀百代、岁月沧桑、日月变迁之怀抱,岂非又是借着这“月”,而得以“兴”——“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月亮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溯其源头,我们要找到中国的上古文化。从历法来说,现代我们所谓的“西历”也就是太阳历,是以太阳的运行规律为计算法;而我们所谓的阴历、农历,是“月历”,这是中国传统的、以月亮的运行规律为准则的计算法。用法国启蒙学者孟德斯鸠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来说,中华文化的幅员地缘基础,是农耕文明。在科学技术没有发达到可以征服自然的前现代社会,处于中央王土羽翼之下、而又距天朝千里之外的农民们,若想耕种得时,就靠这“中央气象局”颁布的历法,这个历法,就是因服务于农务而得名的“农历”,因其以月亮圆缺为计时标志,故又称“月历”。

“中秋”的传说,难以计数,真假莫辨。但中国人对月亮的依恋,却一再地体现在千年封建王朝统治之下的方方面面、边边角角。此种例子,批翻典籍,可随手捻来:《易经·坤卦》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这里的“朋”,即是“月亮”的意思。在向晚戌时,月亮从西南升起,而卯时日升,月亮就从东北角落消失。这句重要经典中所出之句,就说明中国古人起作时间的计算,是如何地以月亮为重要标志物。

古诗中称月亮为“圆盘”、“玉轮”,皆取月之“圆”的意向。圆月的意象,渐渐成为了家人团圆或爱人聚首的代称:“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汉代后,佛教进入中土的汉化标志之一,也是往往以初一月半为某佛菩萨的诞辰或成道纪念日,也为吃斋持戒之人视为重要的日子,由此可见月历对中国影响之深。

在中国的语言文化之中,“圆满”是很重要的,故“圆月”也称为“满月”。“月有阴晴圆缺”之语,实乃苏轼借出世之想遣怀,说到底,谁都是愿“圆”而怨“缺”。在以家庭为社会细胞的中国传统社会,家庭的圆满和融实乃君子立身之本。故“安身”在“立命”之前,“安身”即现代所谓“成家”之意。这种思想,与现代化思潮下立业在安身之前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这种不同,有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和东方文化传统的影响,难以一言而尽。但在中国的物质文明赶超欧美,民族文化自信心亟待树立的此际,让人们从小了解中秋节之所从来的月亮崇拜之文化底蕴和价值地位,是不无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