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灯下走过,一缕细微的白光在他头顶浮现,晃得我有些恍惚,很久我才意识到他正在老去。不过他对我的爱意却丝毫不减,随着那杯水的热气悄悄弥散开来。

那天,刚一回到家,我就走进房间,关上门,随意地将书包放在地上。坐在书桌前,双手用力揪着头发。良久,我才站起身来,去拿今晚的作业。

我正面临即将到来的一次大考,陷在压力的漩涡中无法自拔。每天紧张又密集的学习常常令我疲惫不堪,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着,这几天都是硬撑着度过的。

今夜依旧如此,连月亮都打着哈欠躲进云层休息去了,我却还在挑灯夜读,一刻也不敢停下,笔尖刷刷地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喉咙愈发干涩,我却始终不愿起身去倒水。

煎熬之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我不耐烦地抬头,父亲一手拎着水瓶一手拿着杯子走了进来:“学习这么用功,身体也得爱惜才是呀!”他一边唠叨着一边将杯子放在桌上,提起水壶拔开塞子,优美的弧线自上而下倾泻,伴随着股股热浪争先恐后地跃进杯中。那声音比震耳欲聋的瀑布声更温柔,比潺潺流动的溪水声更缠绵。父亲倒水时神情专注,像在演奏一首动听的交响曲。开篇的奏鸣曲是欢快的水流“哐”的一声撞到杯底,气势磅礴;过渡的慢板乐章是舒缓的,流水淙淙,给人以极佳的沉浸体验。紧接着的是小步舞曲,滴滴答答,如跳跃的舞步。最后,父亲以平淡的话语作为乐曲的收尾:“趁热快喝了。”我愣了愣神,整个人被这声音沉浸着,莫名地,心绪平静了一些。

我轻轻地捧起水杯。杯中水微微荡漾着,依稀倒映着头顶的缕缕灯光,好似父亲那点点入微的爱意。我将嘴贴近水杯,啜一小口咽下,那温度适宜的水如春雨般滋润了我干哑的喉咙,而后迅速传遍身体的各个角落。我舒服地缓了一口气,抬头间,父亲眼角来不及收回的柔柔笑意跃入我眼底。见我发现,父亲立刻收起笑意,撂下一句:“别太晚,早点睡。”拎着水瓶转身离开。

目送着父亲出门,我烦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带着活跃起来的思维,信心满满地投入题海中,仿若是在山重水复中觅见柳暗花明,难题很快被攻克了。

再次望着父亲送来的那杯水,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悄然上扬,水还冒着一丝细微的热气,热气缓缓上升,然后弥散开来,飘荡在房间里,就像父亲对我的点点爱意包裹着我的全身。

一天又一天,父亲不断给予我打败生活中各种小怪兽的力量。一年又一年,我在那娴熟悠长的倒水声中慢慢长大。一次,我望着迟迟没有被推开的门,想起母亲说他最近很忙的话,突然想为父亲做点什么。我来到厨房,一边想象着父亲平日倒水的动作,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热水瓶,热水“咚隆”一声碰到杯底,而后便是匀速和谐的哗啦哗啦声,眼看水过半后,我放慢了倒水速度,水流变小,曲风顿时又从厚重转为清脆欢快。若说父亲的倒水声是熟练明朗的大调,那我的倒水声则是笨拙青涩的小调。轻抿一口,水温刚好。

我始终记得当我将水递给父亲时,他眼中的点点星光以及眼角漏出来的笑;我也记得捕捉到的父亲根根发白的鬓发以及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我更记得,升腾着的热气中弥散开来的沁人心脾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