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香幽幽,铜锣声悠悠。

喜欢那一层薄荷呀,就在老屋的院墙上,静静地卧着。茎是细细的,叶是宽宽的,风一拂,雨一润,开出细碎碎的小紫花,也是羞答答的。爷爷常叹道:“薄荷命贱,哪儿都成活!”

喜欢看花,也喜欢看花下的人,然而我最喜欢看老李。

老李住村东头。他是个卖薄荷糖的,终年着一件黑褂,套一条藏青长裤,挑着糖担走街串巷。别看他五十多岁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可有精气神儿了。他在担头挂了一面旧铜锣,走一路敲一路,一敲一吆喝:“薄荷糖卖啰!”当当,当当当,一群小馋猫便闻声而至,把老李团团围住。

的确,纵使是孩提时的乡下,那种纯手工制作的薄荷糖也已不多见了。一匾子青莹莹的细条儿,轻掰下一块来,于屋檐下细细地舔。绵柔甜润,薄荷的清凉在舌齿间缠缠绕绕,令人神清气爽。

“老李!”每每老李走过薄荷花下,我总得揣上两枚钢镚,溜出家门,没大没小地呼道,“慢点儿,慢点儿……你呀,就留咱村里卖,多好!”老李倒也不恼。他卸下糖担,哈哈地笑起来,一手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一手指向远方:“你看,那个村里也有像你一样的小孩子,都在盼着我呢!”此时,我惊愕地发现老李的左手只有两根瘦削的手指。

全村只老李家门前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薄荷。八月花开,柴扉前便是一片淡紫的云海,幽香阵阵。老李就在前屋制作薄荷糖。小坩埚内,薄荷叶如一只只翡翠蝴蝶,在甘澈的井水中上下翻飞。待其稍凉,水色清明,倘若一搅,便似敲碎一块碧玉。再看老李,他已熬好麦芽糖浆。糖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呈现出琥珀的光泽。老李忙碌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每当此时,只要有观众在场,老李便会沾沾自喜道:“老骨头还灵巧着呢!”

想来,老李也该喜欢薄荷花吧!因为他每次走过薄荷花下,脚步总很轻慢。问起他时,他却憨厚地笑了。他仰望着我家墙头上那丛薄荷,感叹道:“多好的小花儿啊!天老爷不公,偏教她生在墙头。人道薄荷命贱,好哇,她半点不恼,还活得有滋有味的!”

多年后回家,小村庄早已物是人非。我与爷爷谈到卖薄荷糖的老李时,他感叹道:“你说卖薄荷糖的老李呀……唉,这人是真的命苦啊!刚生下来时,他一只手上只有两根指头;十几岁时没了爹娘;他养猪猪瘟,养鸡鸡病……好不容易讨了个卖薄荷糖的营生,有了媳妇孩子时,他大女儿又掉河里没了……”

我顿时惊愕不已。像老李这样一个生气勃勃、爱说爱笑的人,竟如此命苦!命运不公,生活无情,凄风苦雨一寸寸地啃噬着他的筋皮……可他终究扛下来了。命舛又如何?他在人生的长路上一步一叩首,绝无怨恨,绝无颓废,如勇士般,宽容并感恩着他的所有……

谈到老李近状,爷爷笑答道:“早不卖薄荷糖啦,人家小儿子接他去城里住了……上个月还回来照看老屋呢,六十多的人了,走路还是昂首挺胸的……”

宽容厄运的人,终将会是幸运的。脑海中忽然想到老李站在那丛薄荷下的情景,觉得他们真的越来越相像了。


(指导老师 丁辉)

(本文发表于姜堰日报·教育周刊) 2020年6月27日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