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是谷雨,春天走到此时,已经意兴阑珊。
上周四遇到一个不大的牡丹园,矮小的植株,几乎贴地,每株上都缀着数朵花,花形硕大,花瓣繁复,但已经都开败。那种特别显老气的紫红色,是浓妆女子宿醉后的模样:妆容已残,眼皮浮肿,发型散乱,憔悴难看,不忍直视。想起张爱玲形容白玉兰的话:“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未经凝视的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可是许多东西都是经不起凝视的,譬如春天,只适宜远远地看。
二
王安忆的《长恨歌》第二遍翻的时候,我很不喜欢。
多年前读第一遍的时候,就是硬着头皮读下去的。她走的是张爱玲的路子,写旧上海,写边缘人,写人性的扭曲。
但是,张爱玲是无法被模仿的,《金锁记》是她23岁时写成的。这么多年,这部中篇几乎被我翻烂了,每次读,我都在想,23岁的张爱玲,她到底经历了几生几世?她自己在《天才梦》里说过:“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可是小说里那么鲜活的生活细节,从哪里来?只有一个解释:她是传奇,是天才。
王琦瑶和曹七巧都是扭曲变形的女子,但是王琦瑶的扭曲是作家“作”出来的,没有根基,很难解释。曹七巧的变态使人可怜,王琦瑶的变态让人反胃。我也不喜欢《长恨歌》里面大段的场景描写,走马灯似的人物出场,冗长细碎,像一个沉闷午后的絮絮叨叨,听的人容易打瞌睡。
《金锁记》是值得凝视,也是经得起凝视的。她几乎是完美的,再过若干年,用放大镜也找不出美人颈上的细纹。
三
《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凝视世界的副产品。他的世界就是那个叫黄沙梁的小村庄。
他生于斯长于斯,三十多年里,他整日扛着一把铁锨在村外的野地闲转,他的目光长久地不知疲倦地凝视着村里的人,狗,驴,兔,飞鸟,蚂蚁,蚊子,麦子,炊烟,一根木头,一截土墙,大风,以及风中的野草和落叶,甚至村东头以及村西头的阳光,……
这本散文集其实是作家离开故乡后的一次回望,因为离开,所有的凝视便有了新的意义,有了哲学的感伤。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我把一些日子扔到了别处。我让其他地方的太阳把自己晒老。”
“当家园废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经踏踏实实地迈入了虚无之途。”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凝视着这些句子,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叫北陈的小村庄,那是我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