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端午节那天看到父亲之后,我就一直放不下心来。
那天一大家子团聚在一起过节,连哥哥都从上海赶回来,母亲做了一桌子菜。但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在。他一早就收荒去了,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回说让我们先吃,他卖了荒货就回来。我们就边吃边等,侄子三岁的女儿一一在席间又唱又跳,四代同堂,其乐融融。等我们全都吃饱了,父亲还没回来。桌子收拾过了,碗筷洗干净了,父亲仍然没回来。侄子他们到房间午睡去了,我蜷在饭桌边的旧沙发上昏昏欲睡。
迷糊中听到外面响起父亲的声音,好像是在叫“一一”,他的大嗓门依旧。我一看手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走出屋子,看到父亲蹲在地上洗手,一一在一边玩耍,父亲满脸堆笑,凑到一一跟前,想抱抱她,一一躲得远远的,不肯。母亲在一旁说:“看你浑身的灰,哪个要你个脏老头抱?”父亲讪讪地笑,站起身,用抹布掸身上的灰,那件白色老头衫已经接近灰色。掸过了,又凑到一一跟前,还没开口,小人儿已经跑远了。父亲半年都不曾看到他的曾孙女了,电话里天天念叨孩子,想看看孩子。我去厨房把汤热了,端到桌上,让爸先进屋吃饭。
父亲在桌边坐下来,没吃饭,坐着,喘气。我催着他:“爸,快吃吧!你看几点了?饱一顿饿一顿的,胃会出问题的。”他回答:“今天不饿,吃了粽子的。我先歇一会儿。”我听得出父亲说话时气有点短,喘气不均匀。他看起来又黑又瘦,我说:“爸,你怎么这么瘦?”他朝我笑:“瘦?哪里瘦?是才剃了头的,你看不习惯。”“好,不瘦,那你怎么说话都在喘气?让你平时少收一点,量力而行,你听过吗?”我问他。母亲在一旁插嘴:“生意好的时候,你爸能收300多斤,再骑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遇到大顶风,是有点吃不消。”
我叹了口气,说不出话。那么小的三轮车,300多斤废品,该堆成小山似的了。他就这样蹬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山,在车水马龙里,一点点移动。天天早出晚归,平时不回来吃饭,买一碗面条,5块钱。让他买快餐吃,不肯,说买饭要10块钱,嫌贵,晚上回家再吃饭。母亲在旁边絮叨。
看我满脸不高兴,父亲安慰我:“不要听你妈妈的,我吃得香睡得香,天天晚上到家半瓶啤酒,一大碗饭,吃肉,喝汤。我身体吃得消,越做越有劲,你不要担心。”“我能不担心吗?天天骑几公里,驮几百斤,连饭都不吃,你以为你身体是铁打的?你就是硬撑,要钱不要命,你看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我越说越激动。
“再做两年,等我家桐桐上了大学,我就不做了。”父亲边吃边说。对他的承诺我早就不相信了,他已经保证过无数个两年。不到倒下来的那一天,他不会歇在家里一天,我知道。“我要攒够十万块给我家桐桐去上大学,做得好,还能存点我和你妈的养老钱。”父亲憧憬着,这样的理想他已经说过多次。他一辈子的积蓄之前全给了他的孙子买婚房,七十岁之后,他又开始为他外孙女上大学的费用做准备。
我说:“爸,桐上大学的钱用得着你去操心?我们两个人拿工资还供不起一个孩子上大学?我们还差你这几个钱?”父亲停下筷子,很郑重地说:“你们不差钱归你们,该我给孩子的一分不能少,不能让孩子认为我重男轻女。给她的已经比哥哥的少了。老了,只能攒这么多了。”父亲叹了口气。
这次我真的说不出一句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10万块钱,这是父亲人生最后的奋斗目标。为了攒够这个数字,不爱吃面食的他天天中午吃5块钱的面条,这样可以省下5块钱。这个数字,需要他驮着移动的山在大街小巷里爬行多少个日月?刮风下雨,他从不肯歇工。只要想到他弓腰驼背气喘吁吁蹬车的画面,我的心就不能平静。
回来后先生和我商量:“要不,给爸买辆电动三轮车吧?”我忧心忡忡:“我早就想过了,但是电动三轮车速度快,爸反应慢,我就怕路上不安全啊!”当晚,我打电话给母亲,问她可否同意给爸买辆电动三轮车。母亲说,你爸一直就想要辆电动的,省力,又能多跑几趟。但是电动的你爸不会骑啊,哪个负责教他呢?我一听更担心安全问题了。后来,我又打电话给父亲,试探他是否想要辆电动三轮车,他在电话里连声说:“不要不要,我蹬得动,这个三轮车蛮好的。”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我们在他身上花钱。
今天晚上七点多钟我打电话给他,铃声响了七八次,快挂断时,才听到他的一声“喂”。他说在五里桥,收的废品刚刚卖掉了,正在往家骑。电话里听到呼呼的风声,还有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本来想对他说一句:“爸爸,父亲节快乐。”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我的父亲,他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节。而我,也从来不曾对父亲表达过爱。
我只能写下来,写给他——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男人,这个让我牵肠挂肚的老头。尽管他永远也不会看到我的这些文字。
这个老头在路上负重爬行的每一分钟,都牵扯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