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的小说家里有三本,几年前买的《活着》,最近买了《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两天内看完了刚买的两本。

三本书的封面设计完全一致,黑色的底子,白色的书名,红色的“余华”。视觉冲击力很强,形式和内容是统一的。

沉重、压抑,黑夜沉沉,不见光亮。三部小说的基调都是如此,但写作风格差异巨大。

《在细雨中呼喊》是三部作品里写作时间最早的,写于1991年。这个阶段的余华很文艺,从作品的题目就可以看出来。含蓄,朦胧,甚至晦涩,自说自话,故作深沉,是文艺青年的标签。

小说以儿童的视角回忆童年,这种回忆是杂乱的,不以时间为顺序,人为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小说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孙有元、孙广才、孙光平、孙光林、王立强、李秀英、寡妇、苏杭、苏宇、冯玉青……或者身体有病,或者精神有病。一群病态的人在不同的时空里,上演一幕幕病态的剧情。

读这样的小说,感觉被一张黑色的大幕兜头兜脸罩住,不能呼吸,挣脱不出。

幸好有两个孩子——鲁鲁和国庆,他们是这部小说里微弱的光亮。这两个被生活抛弃的孩子很相似,命如草芥,生如蜉蝣。

七岁的鲁鲁千辛万苦找到七桥——妈妈在这里劳改。“我要和妈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部搬来了。”

九岁的国庆被父亲抛弃之后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来找我的。”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有一天,他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忧伤地说:“我爹不会来找我了。”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这是小说里让我心疼的两个孩子,他们被笼罩在无边的细雨中,竭力呼喊,在雨中,在空旷的黑夜里,再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

《许三观卖血记》写于1995年,在《活着》之后。从《活着》开始,余华的文风开始改变,他开始做减法,采用零度介入的方式来叙述人间的苦难,客观冷静。到《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余华完全删繁就简,放弃了一切艺术形式,采用顺时叙述,线性结构。小说70%是对话,多用口语。许三观的故事绝少背景、场景、人物内心描写,就是顺着时间贴着人物记录生活。这是与《在细雨中呼喊》截然不同的写法。

小说第八章最具代表性,整章就记录了六段话,不避冗长,不惮重复,不写场景。“他们说……,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说……,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说……,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种酣畅淋漓简单明了的叙述方式,我在其他任何一部小说里都不曾遇到过,它深深吸引了我。我越来越喜欢老老实实说话,说大白话的作家和作品。

三部小说,我最喜欢的是《许三观卖血记》。虽然这也是一个比夜还漫长比铁还沉重的故事,活着无比艰难,但拼尽全力地活下去,到底是活下来了。看完最后一个字,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从黑沉沉的幕布里探出头来,看到了窗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