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宋·王安石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到了,可是,大人小孩们都说如今的年味儿淡了,这让我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过年的景况来。
每年腊月二十三日这一天,照例是掸尘扫房子。那时家里就三间草房,母亲在一个长竹竿上扎了稻草做掸子,带着姐姐掸屋顶上的灰尘。我那时也就七八岁,负责带着两个妹妹玩耍。可是,我觉得掸尘好玩,就跟母亲抢掸子扫屋顶上的蜘蛛网,结果,灰尘掉进了眼里,我哭了,姐姐就把我拉到一旁去吹眼里的灰尘,祖母便说母亲不该让孩子去掸尘,母亲就再也不肯我拿掸子了。那时掸尘,母亲和姐姐要掸上一天呢。而如今,住在高楼大厦里,擦擦窗子扫扫地就行了,擦窗子有专门的擦窗工具,扫地用的是吸尘器。如果自己忙了,还可以请家政过来帮忙打扫。
腊月廿四日这一天,我和妹妹们都非常喜欢,因为这一天不但可以吃到米饭,还可以吃到肉呢。这一天,父亲早早的买了斤把猪肉、一壶酒和糖果回来,让母亲把猪肉煮得半熟,然后连同酒、糖果和一碗米饭一起供奉在灶王爷的牌位前。母亲还在米饭上插上柏树枝儿,在柏树枝上嵌上染红的白果和花生,在饭上放上红果子和蜜枣。我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就把供灶王爷牌位前的糖果偷了些给了两个妹妹,自己则把那酒偷偷的喝了一小口,甜咪咪的,原来是米甜酒,接着就又喝了一大口,不曾想把碗里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便悄悄的给酒碗里加了些水。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的脸红红的,头也晕了起来。父亲一看,就知道我是偷喝酒了,忙把我抱到床上躺下,用毛巾沾冷水敷在我额头上,又喂些糖水。父亲并没有责骂我,母亲絮叨了几句,被祖母拦住了,两个妹妹便躲得远远的,姐姐则是忙前忙后的。
到了晚上,父亲把灶王爷的旧像取下来,连同纸马在灶里烧了,说是让灶王爷上天去替老百姓们诉诉苦,求求天王老子行行好,让老百姓们过过好日子。这就是“廿四上天言好事”了。
谚语云:“腊月二十五,磨豆腐。”父亲一大早就把黄豆用水洗干净了,然后浸泡在水里,直到下午的时候,才带着姐姐和我去了业哥家做豆腐。业哥家磨豆子用的是手推磨,父亲用手推磨子磨豆子,姐姐用瓢子向豆子里加水,我便抢了姐姐的瓢子学着姐姐的样子向豆子里加水,可是,我加的水,是时而多时而少,父亲便扬手装着要打我的样子:“去一边儿玩去,别在这里添乱捣蛋。”我只好丢下水瓢子窝到一旁的草堆里,等着吃浆皮、喝豆浆。
接下来是用纱布兜过滤磨好的豆子,纱布兜绑在十字形木棍的四个角上,而十字形的木棍则用绳子吊在屋梁上。父亲熟练地摇动着木棍,豆浆就从纱布兜里渗透出来,淌到下面的缸里。我很想上去摇一摇,可是,父亲断定是不肯给我摇的,我只好在一旁看着。
再接下来就是烧浆了,烧火就是姐姐的事了,我却抢着把豆秸往灶堂里塞,因为放得多了,反而把火弄熄了,结果弄得满屋里都是烟。这就应了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只不过煮的不是豆,而是豆浆。豆浆烧开后,会在表面形成一张膜,业哥挑了一张浆皮卷了递给我:“虎子,解个馋。”我等了一个晚上可就是为的这个,我忙拿了浆皮,撕了半张给姐姐,自己开心的吃了起来。姐姐却只吃了一小口,把剩下的拿纱布包了起来。
父亲拿竹编外壳的水瓶灌了大半瓶准备带回家给祖母、母亲和妹妹们喝,拿了小碗儿给我和姐姐每人盛了一碗,他自己只吃了点儿铲锅底发了焦的浆皮儿,剩下的都让业哥用卤水点了浆,做成了豆腐。现如今做豆腐,那都是机械化的,磨豆、烧浆、浇浆、压豆腐全都不用人工了。而且,做豆腐也不是专为过年吃的,什么时候喜欢就什么时候吃。
祖母说,这一天玉皇大帝要下界来查看谁好谁坏,好人来年有肉吃,坏人来年连粥都喝不上,所以这一天我和妹妹们说话都格外小心,生怕惹怒了玉皇大帝,来年没有肉吃。
俗话说“腊月二十六,杀猪割年肉”,每年母亲会养好几头猪,大的直接卖了,卖了钱,便扯上几尺布,到邻村的杨老裁缝家给我们兄弟姐妹每人做一件新衣服。小的留一头过年宰杀。父亲则早早的请了人来杀猪,我们几个孩子看完杀猪,要了猪尿泡吹足了气当球踢着玩。左邻右舍的见猪宰杀完了,都来等着割肉,你挑这一块,他挑那一块,这个要猪头,那个要猪脚,有要肥的,也有要瘦的。到了最后只剩下了两三斤了,母亲说,不能再卖了,再卖自家都没有年肉了。父亲便不卖了,几个没有割到肉的本家,一脸的不高兴走了。而我们自家的中饭菜,也只是用猪油烧了点儿猪血子。不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吃得还是挺开心的。
腊月廿七下午,哥哥带着我到梁徐镇上的澡堂里去洗澡,浴池是一排排的长方形池,水不深,只到小腿处。由外往里,浴汤是越来越烫。池边挤满了人,有时只能从人缝里伸澡巾到池子里去沾水擦澡。后来,哥哥也曾带我到姜堰的澡堂去洗澡,那里的澡堂里有大池子,水有半人多深,人可以站到池子里洗澡,人少时,还可以在澡堂里学游泳,拍打得水花四激,玩得非常的开心。可是,每到春节前,大池子里也是挤满了人,就不好学游泳了。现在可好,家里有的是浴霸、热水器,什么时候想洗澡都行。
年谣云:“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打糕蒸馒头是一家子的事。二十八日晚上,姐姐烧水,母亲和面,面里要放些碱水和酵面,父亲揉面,揉面是个力气活,父亲有时揉得满头是汗,随手一擦,满脸都是面粉,我便笑话他是个大花脸,父亲假意扬手要打我,母亲则拿了手巾给父亲擦脸。面揉好后,就装入水桶里,用棉袄、棉被捂上,好让面粉发酵。
到了腊月二十九,就可以蒸馒头了。一般都是要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开始蒸馒头,母亲说,怕有人来说些不吉利的话,让馒头蒸不好。记得有一年就是本家的宝二爷来了,让他吃了一个馒头,他说:“这馒头太小了,我一口都能吞下。”母亲听了一脸的不高兴,接下来的馒头是越蒸越小,最后干脆是上去多大,下来还是多大。气得母亲大骂:“宝二爷跑什么魂啊。”其实,宝二爷是冤枉的,馒头蒸得好不好,是面粉没有发酵好造成的。
当然,什么时候开始蒸馒头,主要是看面粉发酵得如何,如果发酵得好,也有白天就蒸的。开始做馒头了,姐姐照例在灶下烧火,父亲揉面,母亲做馒头,馒头做好了,就摆放到父亲自做的竹蒸屉上,然后再放到锅里去蒸。父亲让我负责点香计时,我偷闲就去帮忙做几个鱼馒头。等到馒头蒸得差不多了,祖母眼睛不好,只负责品尝,看看馒头蒸透了没有。我那两个妹妹则只有吃馒头的份儿了。
馒头蒸好后,才开始打糕。母亲用筛子把米粉拍打在父亲自做的蒸糕屉上,然后放进锅里蒸,蒸好后,两个一摞,米糕就做好了。然后在供奉的馒头和米糕上点上红点,打糕蒸馒才算是结束了。如今过年也准备馒头、包子和糕,只是不要那么辛苦了,到店里去买就行了。而且,这包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得吃的。
除夕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父亲就在灶堂里点了纸钱,然后贴上灶王爷的新像让灶王爷登位,在像的两旁还贴了一付对联:“廿四上天言好事,三十下界保平安。”接下来,小心奕奕的把堂屋北面墙上的毛主席旧像撤下,卷好了收起来,再恭恭敬敬的换上新的,并贴上一付对联:“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并在上方贴上五张挂钱儿(古称:彩胜或幡胜)。然后才在祖宗的牌位上贴上“福”字。有时会把“福”字倒着贴,小孩子见了会说:“‘福’到(倒)了。”
小的时候,家里的对联都是请本家的当过私塾先生的章老先生写的,等到我学过毛笔字后,父亲便让我学着写了,开始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是,父亲看了却非常的高兴。等到我十多岁后,左邻右舍居然也有人拿了红纸请我写对联儿了。我还记得大门上的对联,门中间的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两边门框上的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再后来,只贴门框上的对联,门中间则贴门神,有时是关羽和张飞,有时是秦琼和尉迟敬德。然后在门首贴挂钱儿,在窗上贴窗花,在墙上贴年画。早年的年画有《红灯记》、《沙家滨》、《小花》、《红色娘子军》、《穆桂英挂帅》等电影剧照,还有传统年画《年年有余》等等。如今仍然贴年红,只是剧照的年画没有了,都是传统的一些喜庆年画。
不过,也有不贴红对联的时候,记得那是1981年,那一年姐姐因病去世了,按说应该是贴白对联的,可我没有心思写对联,父亲也没有催我,就让一切都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除夕这天中午,母亲烧了三四样菜摆上八仙桌,举行祭祖仪式:烧纸钱,行跪叩之礼。那一年,我面对周山河北岸姐姐的坟茔,为她写了一篇《招魂曲》:
风沙肆虐霜寒降,鬼怪妖魔丧病狂。
弟乘长风呼唤你,天寒地冻莫彷徨。
小时候的年夜饭,是非常简单的,但是比平时要丰盛许多,炒卜页,烧豆腐,煮鱼,炖肉,还有饺子,芋头肯定是有的,母亲说,年三十吃芋头,来年就能遇到好人了。
年夜饭后,母亲会给我两块钱的压岁钱,两个妹妹每人只有一块钱。然后,让我们陪着祖母守岁。守着,守着,两个妹妹就睡着了。我是不肯睡的,跟着父亲在屋的四周围用石灰打元宝墩,然后和父亲一起放爆竹,父亲让我放鞭炮,他放爆竹,这时,四周的爆竹声早已经是响个不停了,正应了那句“爆竹声中一岁除”。如今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少则一两百,多则上千呢。年夜饭也不在家吃了,直接带了家人去酒店吃团圆饭。
放完爆竹,关门后,照例是要用两张红纸条封门的,可是,父亲并没有立即做。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过去家里穷,欠人家的债,到了年三十,人家就上门来讨债,没钱还,人家不走,这门是关不上的。如今,日子好过了,但,过去的苦不能忘。
小时候的守岁就是听祖母、爸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守岁看春晚,那是到我参加工作结婚后的事了,那时,中央电视台的春晚已经播了有五六个年头了。一家人围着一台黑白电视,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如今家里客厅里有大彩电,每个房间里都有彩电,想看什么看什么。而且,如果因为其他事耽搁了没有看成春晚,等到空闲了还可以回放。
守岁,是要守到子时的。小时候家里没有漏壶,也没有个钟,手表直到1984年我考上师范时,父亲卖了几棵树,才给我买了块钟山手表。当然就更不要说手机了。那怎么知道时辰呢?那就是听爆竹声,只要听到外面爆竹声密集的响起来的时候,就知道,新的一年开始了。如今手表已经过时了,家里是人手一部手机。
父亲洗漱后,在家神柜上敬了香,叩了头,拜菩萨,拜祖宗,然后,开启了封条,拿了两窜鞭炮和四个爆竹,四个爆竹只放三个,另一个是预备,以防哑炮的。如今前几年已经不放爆竹,改放烟花了,现在为了美化环境,烟花也不放了。
初一早上起来,踏板上的鞋子是反扣着的,穿的时候要把它翻过来,意思就是来年要翻身了。穿上新衣新鞋,见到人要说:“恭喜发财!”母亲则给妹妹每人吃了一个在马桶盖上滚过的红枣儿,说是小孩儿不懂事要“忌口”。
初一的早饭,先是喝果子茶,吃馒头和糕,然后再吃汤元儿,汤元儿,有大的,大的里面包的是芝麻,也有包猪油的;也有小的,小的是实心的。开心的吃完早饭,父亲就带着我们去给本家长辈们拜年。拜完长辈们的年,我们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就到各家门前去唱“柏树枝儿”:
柏树枝儿摇一摇,妖魔鬼怪全都跑。
柏树枝儿抬一抬,恭喜老板发大财。
柏树枝儿晃一晃,老板红包不要忘。
柏树枝儿抖一抖,拿了红包我就走。
各家先给每人分些糖果,然后给个三分、五分的,也有给个三角、五角的,遇到大方的人家还能给个一块钱,唱完“柏树枝儿”,小伙伴们高高兴兴的分了钱,就一起去看舞龙灯、挑花担、摇花船。空闲了,就三五成群的用铜板“打钱墩儿”:在一个四方的砖头上,每人放上一分钱,外面画个直径50公分的圆圈,再在三五米远的地方画个横线,比准头,谁把钱从墩子上打下来,钱就是谁的。
大年初一这一天都不允许动刀,更不能吃荤,中午只能吃年前的剩饭,意思是年年有余,菜是青菜、卜页和豆腐,晚上是面条里烫几块豆腐就对付了。这一天还不能动扫帚扫地,奶奶说是怕扫走了运气,破了财。要等到初二早上起来扫地,而且开始的三扫帚,要往里扫,说是这样才能把财气扫进来。晚上还要早点儿熄灯睡觉,这样来年麦田里才不会长草,我想其实就是想省点儿灯油罢了。正如母亲说大年初一不能吃荤,其实就是鱼肉少,要等到初二来客人了才肯用。因为,初二是“迎婿日”,姐姐要陪姐夫回娘家来拜年的。而我则和两个妹妹拎着两包糖果去外婆家拜年呢。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婆家了,到了外婆家,外婆又是摊饼,又是煎鸡蛋,中午还能吃到肉,难怪哥哥小时候赖在外婆家不肯回来呢。
我和两个妹妹在外婆家玩到初四下午就回家了,因为,正月初五早上要抢财神。初四子夜时分,家家户户备好祭品,燃起蜡烛,焚上香,爆竹放得震天响,那爆竹比正月初一放的还要大,大家都在虔诚地恭迎财神。其实就是人们苦日子过够了,祈求能够过上好日子啊。
过了正月初五,年就算是过完了,大人们上班的上班,外出打工的,选好了日子,打起背包就走了。一切又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有小孩子们抓紧时间写寒假作业,准备开学了。
现如今,大人小孩为什么都觉得年味儿淡了呢?我想,应该是现在的日子是每天都在过年啊。天天过年,哪有不过够的呢?今作一首《祝英台近》聊以慰藉:
雪披霜,淫雨霁,庭院飘梅蕊。喜贴门神,鞭锏挡魑魅。焚香添烛祈禳,灶君安返,炮声起、烟花报喜。
又沉醉。龙腾狮舞船摇,少年无愁味。闲倚银屏,随意食饴饵。水仙映雪寒销,春回大地,柳芽短、流莺涎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