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嫂子打来电话——让我回老家摘花,大一片的扶郎花老板不要了。这个老板我认识,三十来岁的江西人,带着妻儿来到朱宣村,租了村里几亩田用来种扶郎花。
车子碾过村口水杉树的碎影时,李健的歌声恰好漫出来:“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 金色的麦浪……”节奏轻快,旋律优美。我很喜欢这首歌。
抬眼看去田野成片的绿着,麦浪随风翻滚,油菜花诗情画意地黄到天边,一只灰白色的小狗倏地窜过田埂,废弃了的大棚架子还支棱在田头,扶郎花不管这些,开得摇头晃脑,像个不知愁的孩子,只顾仰着脸往春风里钻。 老板租了三年时间种扶郎花,亏了本,回老家了,留下这好几亩的扶郎花独自开在田间。草木从不在意人间账簿,它们把根扎进盈亏之外的土地,便有了这千秋万代的春天。
大妈的旧三轮“嘎吱”晃过来,车斗里的铁锹哐当哐当响,小孙女彤彤坐在车里举着花咯咯笑,突然她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惊飞了车把上的菜粉蝶,把大家都逗笑了。四十几岁的堂哥也笑得跟个孩子一样。他在常州定居,今天也回来了。他说在城市待久了骨头疼,非要让乡野的风透透地刮几遍才好。
堂哥喜欢摄影。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扶郎花红着脸笑,麦芒细长又高挑,摘花的妇人穿着格子围裙弯着腰。“燕子,看这儿!”哥哥的镜头突然对准我。我慌得往后退,踩疼了正在酣睡的豌豆花。生病后我总躲着镜头,那些苍白的笑会戳破强撑的体面。可哥哥说:“燕子也是春天的一部分呢,瞧你身后那棵苦楝树,它伤痕累累,不也照样活得像个将军?”
是呀,这棵树打小就独自伫立在田间,风吹日晒,伤痕累累,小时候我也曾用小刀在它身上刻过名字,如今他根深叶茂、顶天立地。是呀,带了伤才是将军呀。我不由的朝着它微微笑。
我又想挖株扶郎花栽到小院里,大妈不让我动手,她怕我水肿着的手臂加重。我便坐在田垄边上,听风吹麦浪声,此刻四面八方都是自由而辽阔的。
彤彤趴在地上看一棵小紫花。居高临下是没办法看清一棵小花的,你要像孩子一样趴伏在地上,用平视的姿态,才能拉进与它的距离。
随后她又跑到我身边,用小铁锹挖出了一个坑,一条细长的红蚯蚓钻了出来,她拿着蚯蚓在手上转了几圈后,大笑着扔了老远。不远处一只灰雀在地上齐足蹦蹦跳跳,两个孩童拽着风筝在奔跑。风突然打了个旋,麦浪匍匐又昂首,俯仰间如某种古老而温柔的仪式。我鼻子突然一酸,忽然懂得草木为何年年赴死又重生——这人间终究值得贪恋。
暮色渐浓时推开老家院门,两旁的花圃里热热闹闹。蔷薇不讲规矩,率先翻过栅栏抢占了西角;凤仙花也不争,自顾自开得泼泼辣辣;绣球像是个初恋的少年;茶花的暗香漫过院墙,惊醒了邻居家墙角蜷缩着的狸花猫。
厨房灶膛里柴火噼啪,嫂子蒸的糯米糕甜香袅袅。我看着装进老陶罐里的扶郎花,忽然想起那江西老板的小女儿。今夜她的枕头底下,可还压着苏北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