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授业解惑”,教者的职责使命所在,他一贯不喜欢这古板的调调,只说教师就是上课,课堂是完成教者职业属性的主阵地,看来神圣的三尺讲台最能展示教者真实的一面,是教者最接近本我的刹那,简单中有睿智,朴实中多严谨。

他对课堂有着长久的敬畏,认真备课,钻研教材是理所当然,衣着也不马虎,看见炎炎夏日他在大街上拖鞋短裤背心,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可迈入学校走进教室总是穿得格整整的,皮鞋长裤,短袖衬衫纽扣不少于四颗扣上,走路利索语言干练,他告诉我,在讲台前面对那些双天真无邪的眼,自己诚惶诚恐,不得不谨小慎微,不得不作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笑了。我也笑了,都知道吾等俗世走狗与谦谦君子之间的距离,可心中藏着君子一词不啻于揣着一颗明珠一块玉璧。他每接手一个新班,都要将班上学生姓名捧在手上反复读,有读音混淆面向陌生的字都要查字典,有的还要标上拼音,特别是很多字的意思也要往深里研究。见过他在班上与新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点名时那些易读错的字咬得特别重,例如“菁菁”“赟”“筠”(筠两个读音,多取yun),有些名字还要相应做一些解释,“天宇”“志远”家庭期盼高远毋庸置疑,“王葛生”能揣度出父母的姓氏,“菁菁”是草木的美好,“筠”是文武全才的优秀,“筠”是青竹的洁雅,最有意思的是点名至一个叫“凤”的女孩,他说到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说到了凤求凰,甚至还随口来了一段“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下面的学生与我听得一惊一乍的,其实他只想说一个理,凤凰中“凤”是雄性,是和男孩子,“凰”才是雌性,只是现在很多家长在将错就错以讹传讹。他告诉我每一次的开场白都是一遭先声夺人的征服之旅,他做到了,这源于他深谙字的教学无处不在以及自身的博学。

他是一个粉笔匠,曾告诫身边很多同事,枪是战士的武器,刀是侠客的家伙,粉笔则是教者的亲密伙伴,他不屑于在课上 “两手不沾白,飘飘语如珠”,每一节课后落得两手白,右边袖口也白。他写一首娟秀工整的欧体字,兴致高了也能写几个极富个性夺人眼球的字,写“的”就是两个点,写“高”就是3再加个半圆,座下惊叹一片。他还会画几根笨拙的线条,记得他讲“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上下两条白横线画出大江南北,大圆圈进大宋,里面的一个小圈则是后来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而后用绿色的箭头一上一下顺便把何为“北上”何为“南下”也解决了。念到“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则是左右两根线,画出黄河的大堤,线下端是村庄,线上则是黄河,一条“悬河”跃然眼前。他勾勒的简笔画自己懂学生也懂。我曾“劝诫”他献丑莫若藏拙,哪知他回了句:“这叫大写意,你懂个啥?”确实是这样,许多课上的讲解点到则可,世界呈现在学生面前的知识有的像跳一跳可以摘到的桃子,有的则蒙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需一根细细的线条就可捅破。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他那长期烟熏火燎的喉咙竟然敢在课上歌唱,真怕他亵渎了课堂的神圣。唱过“怒发冲冠凭栏处”的气吞山河,唱过“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婉约悱恻,甚至唱过“花飞花谢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的凄婉彷徨。其实他唱歌调子向来平缓,升腾跌宕起承转合少无,静静的像一口难动春心的古井,殊不知也就恰好合了古诗词的幽静。他唱不是卖弄。只想告诉学生,宋时词都是用来歌唱的,好词都被宋人写绝了。

他最让我佩服的就是骨子里的傲慢与不羁。记得他讲汪国真的《我不期望回报》,跟学生说手边有汪国真的亲笔签名,还早有预谋的把那本书带到课堂,随即来一段汪国真的名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讲到沈括与《梦溪笔谈》,还不忘淡淡交代一下,这家伙曾经为了向王相公邀宠挖了个大坑埋了苏东坡以及“乌台诗案,”他说过刘备关羽的黑话切都言之凿凿,其实他对这些也只是一鳞半爪的了解,想告诉他别在课堂上信口开河,可一想到伏尔泰的那句话“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也就作罢了,其实他也说过瑕不掩瑜,有缺陷的伟人才更真实,也许一些简单的辨证唯物主义思想就这样在学生心田播下了种子。

他教了大半辈子语文就总结出了一句话:“教语文不像做木工,一节课可以教会学生做杌凳;不像制陶,一节课可以捏出个双耳瓶,语文需要温吞慢熬。”我认为很有道理。

他天天跟我在一起,时时唠叨,可我环顾四周,终也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也没能记得他的名字。

权当自说自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