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半庄,王一巷,姓马的蜷在旮旯上,”小村里顺口溜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钟不在其列,自然是三大姓之外更小的姓,可偏偏就这“钟”姓里出了村里第一位正式老师。六十年代高邮师范毕业,在外辗转多年,最后拜亲托熟费了好大气力终于回乡,衣锦之风光了无,只带回了三个肚子里长牙齿的的娃和一年到头病恹恹的妻。

钟姓老师特古板,据说笑时从未露出过四颗牙,一年四季穿衣都是格挣挣的,夏天白小褂上的纽扣该扣的不该扣的一概扣上,另三季一式的中山装,单布的,呢料的,五个纽扣一个不拉,右上口袋挂两支笔,红蓝各一,只要进班,习惯性地扫视一圈,目光里像有把尖钩子,乡下娃娃内里啥鬼心思都逃不脱。

其实说古板嫌过,严谨恰好。他在村子教了几十年数学,一贯五年级毕业把关,本地的师范学校邀请他去讲授小学数学教材教法,欣然前往。数月后,终究放不下家里田地、糟糠之妻与整日饿慌了的娃,回来守着三尺讲台,任岁月繁双鬓,流年蚀韶华。

小学五年级,听他讲比例、相遇、追击等旁人看来较为棘手的问题,几条线段几个手势举重若轻,孩子们学得轻轻松松。他说话的样子已经模糊,但记得他每天上班拎着的一块小黑板,上面有四五道题,粉笔字工整清爽。

他教学确是一把好手,只是与村里的“民”字号的同行实难相融。每看到他们在闲暇夜晚袒胸露臂推杯接盏划拳行令,钟姓老师会悄然归去,待到第二天,自己寻个巴掌大的纸条写上几个字,昨日未参加集体晚宴补贴1元,这数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慢慢上升,最高达五元。就九个人的学校,账上每一分钱的去向,年终他都会算得清清爽爽,无谓花去的每一分钱都有他的九分之一,这理儿他捋清了,众人也就作罢,只是背地里嘀咕:这家伙真抠门。

钟姓老师被大伙儿谈论更多的是在秋天,他家田地种了许多棉花,几个日头曝晒像下了场大雪。家里那位常年没精打采,用邻居的话说是早上下田怕露水,夜里下田怕闹鬼。家里的那位身子是不能见晨间露水的,贪黑也不成,听说那年代,乡下棉花田里“鬼”实在多,相惜的男女喜欢约好到没人头的棉田里见见面,“鬼”在作祟人还不能看。于是在很多个下午,班上的孩子都到了他家田头,带着一道数学题的疑惑钻进棉花里,一下淹没,转一趟归来,腰间挂一兜棉花,脑中想出一道答案,只能心算的,换得一支铅笔。流言在村子上空飞,在他耳边飞,他不去理睬,毕竟家里三个娃都在外求学,正是花钱的紧要时辰,脸面也顾不上了。其实在那时孩子心里,这么多人一起到田里干活,恰是件乐事,不比在父母逼迫下的无奈。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钟姓老师真正得罪村子,是源于家里三个孩子,他们很争气,相继冲过高考这座独木桥,村里人以此训诫子女时,一种怨怼油然而生。

王姓老师是民字号,虽是村里大姓,但褪不了了身上的土气,属于不修边幅的那种。平日嗜酒,教三四年级数学,每每散学前都要孩子们做上二十道题,他将这些纸张收齐带回去批阅,性急的娃如我等总尾随像跟脚的小老鼠,到他家帮着择韭菜、淘米、烧水,忙得不亦乐乎,王姓老师则在小桌上心无旁骛地勾画,等到活计忙过七八分,那儿的分数也统计完毕,该夸赞的不吝言辞,该批的却很温情。

王姓老师也带着我们这些娃到田里拾过棉花,捡过麦穗,但村子少有非议,除了缘于王一巷,更因为他遇人一脸笑,特别是衣着,纽扣少一两个是常事,鞋跟不论是布鞋、球鞋都是疲沓着,鞋面少不了星星点点的泥渍。学校里老师碰头,喝得最欢的就是他,每每月影婆娑,醉眼迷离时,王家师娘会打着手电骂骂咧咧寻来,再踉踉跄跄挽着手臂归去,有时甚至是架着他的身子,因为脚步已经漂浮。与村子极相符,大伙说这是一个性情中人。

王姓老师白日里保持着绝对清醒,遇到冥顽不灵者也怒从胆生,动手难免,村里人也不计较。貌是从寿镜吾的戒尺得到的启示,他的手段是黑板擦,叫伸出手掌,他左手掰着前伸的四根小手指,右手捏着粉笔擦的角,一下一下使劲拍击,动作幅度不大,但那受罚的小手掌血脉加快,红透,微痛,震慑力非凡。一直到后来,学到压力压强的原理,才知晓王姓老师可能花费的力气与造成的痛楚完全不成正比。

王姓老师也仨娃,两个女娃进了一段时间学堂就帮着下田拾掇农活了,最小的男娃一直供奉到高考及第,可在通知书下达的前一个夜里,娃一觉睡着就没醒来,一家人握着红色喜报,穿上素装,无人知晓的凄苦夜晚,王姓老师与家人泪流几许悲恸若何。自此,他性情大变,整日醉醺醺的,师娘责骂,女儿劝慰,村人开导均于事无补。、

不再带孩子们回去忙他的下酒菜,只要有酒,啥也不问,那温情的黑板擦也在他的生活中走失了。

过了四五年,有了外孙,人稍稍清醒,再过了些年,外孙长大,懂事地藏起酒杯,待到王姓老师年逾耳顺,不再饮酒。可前面的病根已经种下。

一心巴望孩子长成,孩子长成他却不小心丧失了一切记忆,包括手脚的功能。

前不久,那娃成家,受邀前去,灯火辉煌,丝竹绕耳,觥筹交错。席间,念及王姓老师处西风残照,蓑草连披,满目苍凉,心生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