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本可以不是农民的,小时候为逃避战乱与饥荒跟随父母在黄浦江边讨生活,江边泊着一条小船,岸上搭一简易草棚,男人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在外面扛扛零活儿,女人则替有钱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汰汰的,小孩儿在路上奔走玩耍的当儿捡捡细碎的垃圾换点零花钱,生活倒也过得安适。如果时间的水就这样流下去,估计老马现在也是满嘴阿拉阿拉的。事情发生转变是农村土改的那年,老家来了信,说每家每户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老马的父亲为有钱人家打了一辈子的零工短工最多也就是做个佃农,自家拥有土地——多少年来多少代人的梦想一朝得以实现简直是天上掉下了一块金饼子,当即呼儿唤女,草草收拾家当,挂帆摇橹,披星戴月回到家乡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老马也开始了农民的一生。

而今,老马拥有一块地,方方正正足足有二十亩。其实他原来没有这么多地,分田到户时就四亩八分田,在土里刨生活几十年,日子还是挺舒坦。只是后来周围的庄稼人,老的老了,被儿孙接走享清福,年轻的则不甘心 面朝黄土背朝天困在土地上,都飞出去寻觅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这些地是好地,原先也丰产庄稼,因为疏于照料管理,总是杂草多于稻子,收成实在不怎么样。老马看这些肥得冒油的地就这样糟蹋着心里实在急呀,就跟那些人家打招呼:别种田不像种田的,干脆给我家,一亩地一年给两百斤稻子。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这些近乎荒废的土地像潺潺的小溪水,慢慢地流到老马手中。有了这么大一块地的他,村里人开始唤他地主老马,总是答得很爽快很欢喜。

虽说地很多,五十七岁的老马侍弄它们一点也不吃力。电动水泵,挖墒机,收割机,犁土带播种机,就连喷雾器也加电动的,科技现代化的农业真不需要费多大劲,只要田头多跑跑,缺水补水,缺肥添肥,有虫治虫,加上风调雨顺,好几年都赚得盆满钚溢,乐得眉开眼笑。

也就是在前年,村里搞水产养殖的将目光投向了肥沃的土地,因为依旧浩渺的水面已无法他们对利润日益膨胀的渴望,土地一时间又成了香饽饽。其中有个叫毛二的眼馋着老马这块方方正正的田地,摸到门上准备跟老马商议有关事宜。可他刚刚道出用意就被老马一口回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土地就是用来耕种的。岂可挖成水塘由着螃蟹横行霸道,长鳝肆意游走。语气铿锵而动情。

老马很实在,他认为侍弄土地是一个农民的天职与荣耀,多少年来一种浓浓的土地情结已经悄悄渗进他奔流的血液之中,谁也无法将他与土地剥离,哪怕些许这样的想法都是对他——农民老马的严重亵渎。

以后的很多天我们的老马看见毛二都是横眉冷对,可这样一块美好的田地有人惦记着终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多时,那些原先的主人找到老马,多年的乡里乡亲,蓦然地跟老马索回土地都有点不好意思,可那人开出的价码实在诱惑,每亩地一年使用费八百元,较之二百斤稻子这笔账谁都会算。

老马虽鬓发染霜漂白,皱纹也似蚯蚓在额上乱爬,可心里亮堂着,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没废话,一咬牙一顿足道出了多个辗转无眠的夜里的决定:地是用来长稻子的,以后我每亩地给五百斤,到时挨家挨户送上门,保证黄澄澄饱鼓鼓,要碾成大米的只要捎个口信儿。这样的贴补,真不知劳心劳力干上一年还有多少赚头,可倔强的老马就这样说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土地,肥沃的土地啊,每每在和风送暖的季节,老马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田头深情地将你凝望,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你沉默中蕴含着无限的生命张力,看着看着,春花般烂漫的笑容会悄悄地在脸上荡漾,因为空中子归的呼唤已经在回荡。

土地,厚实的土地啊,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的存在已经是老马不泯的信仰,他在捍卫你完整的同时也在守候一个农民的荣光,生命不能老去,因为他要延续祖辈的理想。

唯一让老马有点忧心的是收割之后的草,不论是麦秸,还是稻草,收割机过后,金黄而杂乱地散落在地上,秋风起秋阳照,漫天飞舞,如果不是接踵而来的耕种,倒真可以细细欣赏其轻盈的舞蹈,自由的飞扬。可时节不等人,给农田上水由他们沤烂在田里,它们两三尺的身体过于修长;一把一把地捆起来,又没这时间和精力。只得烧,前几年是白日里放火,天空浓烟弥漫,时有飞鸟呛晕坠落在火中,在扑面而来的热浪里时常夹杂着鸟肉的芳香。

后来双禁工作抓紧了,只得夜里12点起来,一时间大地火光四起,映红了整个天际,至晨光开,土地漆黑一片,上次老马因纵火被巡查人员发现,还好乡里乡亲的,象征性地罚了二百元,老马有点心疼,可终究是财去人轻松。

可今年秋收,双禁工作更紧,宣传车在路边喇叭放的震天响,警车巡逻警笛嘶鸣听了心里更着慌,所有的稽查人员都拉下脸面,发现一户严惩一家。老马的二十亩田是一片茫茫的草海,看了就心凉。终究没有其他办法,只得低头弯腰,日夜干个不停,本想坚持四五天,把草捆完,撒下麦种,期待明年春天的好收成,可天公不作美,持续不断的秋雨,田里水汪汪的,草淋湿了,老马的心也弄得湿漉漉的。

草色青青,湿滑湿滑,根本抓不上手,地上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捆是没法捆那就由着它们自己腐烂吧!麦种还是要撒的,田还是要尽快上水的,估计田里的麦子冒出来,一定像瘌子的头发,有一块没一块的,还得早点做好补种的准备。

老马在村里跟人说:种田很幸福,做地主的滋味妙不可言,只是草有点麻烦。他还说:明年一定请那种大型收割机带切碎的,宁可多花十块八块钱将草切得一寸一寸,早点沤烂做肥料,地是一定要种的。说着说着,老马的眼睛就有点湿了,如果他识得几个字,估计他还会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