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不紧不慢的说:“我心里有人了。”

那年三月,秭归叫声还喑哑着,田里麦苗刚刚泛黄,日子已经走得很慢了,在一个太阳羞羞答答即将隐到到山那边的傍晚,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艾秀吐露自己的心思。

过去的大半年里,每日里一块儿吃饭、洗澡、上班甚至连生理期几乎也同步闺蜜艾秀着实吃了一惊,没见过她跟哪位男同志有过太多的接触,肢体言语眼神一概没有,两人qq微信facebook所有空间都经常互相交换着分享。真的,不吓一跳才怪。

嫣与艾秀从不同的学校同年毕业,就是缘分将几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女孩分到同一所乡村学校,学校安排住进了同一间宿舍,因为彼此相同的青葱岁月,自然热络起。学校里有三位年岁相仿的单身男子,被她俩在临睡的床头一一数落过:一个身子瘦长,面色从早到晚白着,像刚刚从大饥荒的年代走来,那瘦腰杆像芦柴棒风一吹就能折掉。一个脸蛋圆圆红红,刚出过青春痘结了痂,眼神灰暗显出与年岁极不相称的沧桑,再说那身子就是横长竖不长,走起路来一抖一颤的。还有一个模样倒是挺俊秀,一头碎发像刺显出青春的不羁,这家伙曾让艾秀的心里泛过一波两波的涟漪,可时间长了发现此君凭着天生的一副好皮囊在网上没日没夜天南海北地神侃,他常讲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他还说最美的风景在远方,眼睛一周有三天充血但从不照镜子依旧自以为是装忧郁摆深沉,艾秀到后来使劲撕了好几次自己的眼皮,怎么就平白无故朝着这样的货色多看了几眼。

嫣告诉艾秀自己心里有人了,她轻轻地吐露,那平和的眼神像波澜不惊的桃花潭,那脸上悄然泛出的红润就像这三月里的桃花,艾秀心里咯噔猛地一沉,但还是有些相信的。这几个星期艾秀看嫣总是有点怪,但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吃完了晚饭,自己还在洗碗刷锅,嫣一个人就出门散步了,要知道两人平时形影不离的呀。嫣独自一人循着河边慢慢走,看晚霞倒映在小河,小河里好像多了无数双金眼睛,无风时就看着凝滞的河水发呆,看水中暗流涌动时摇曳的青绿水草,不远处农家的鸭子“嘎嘎嘎”喧闹着上栏了,夕阳踩着小河跳舞了也没个知晓。她有时会蹲下身子就两根狗尾巴草打一个结,弄成把二胡的模样,手上似模似样的拉着,喉咙里也“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哼开了,模模糊糊。有时又会扯根青草放在嘴里咬着,不淡不咸地一咬半晌,就是贴着地面蔓延爬伸的巴根草也会惹到她,来一脚,草不理睬,再来一脚,巴根草富有韧劲的筋络纠缠在脚尖了。

艾秀每每打扫完宿舍出去总能看见嫣失魂落魄的模样,其实她更习惯嫣的没心没肺,见人呵呵笑,在学校工作不畅快到了宿舍将枕头毛绒玩具乱扔,宿舍里偶然的断水断电嫣也要发好一阵子小脾气,她还在艾秀面前控诉过一个不太懂得事理的老太太,因为让孩子把生字罚抄了五遍,老太太舐犊情深竟然到学校不依不饶。可是这些日子,嫣在艾秀面前变得安静了,有事没事地躺在床上看纳兰性德的词,“一生一世一双人,两处独自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今为谁春。”读席慕容的《七里香》:“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最夸张的是一个深夜,她竟然抱着电脑看起了千颂伊主演的老掉牙的电影《我的野蛮女友》《野蛮师姐》,哭地稀里糊涂,早晨宿舍地上铺了一层纸巾,像待飞的白鸽。

艾秀与嫣的床中间有一袭帷幔隔着,近水远山的印花,淡雅素净。往时若干夜静时分,艾秀都在羡慕嫣儿平缓均匀的呼吸,也听见她牙齿交错时咯嘣咯嘣的声响,就这些日子,听到的是她在床上辗转难眠与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一个月华如水的午夜,月光像银色的丝线伶伶俐俐从窗口飘进屋,把嫣拽到窗前,轻衣薄衫双手抱胸,望着月光擦过的麦尖搽过油一般,远处的树影隐隐绰绰,像绽放的夜之花,草丛里虫儿也耐不住春风的怂恿,叽叽,唧唧,没个安宁,就是蚯蚓在漆黑的地下缓慢蠕动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估计嫣也能听到,艾秀睁盯着嫣看时总是这样想。

艾秀想知道嫣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可每次试探着问起,嫣都警觉地绕开话题,说天渐渐热了,蚊子开始不安分,说今天食堂里的菜清汤寡水的少滋味,甚至会夸张的赞美春天的日脚走得很快。哪怕这样若无其事的瞬间脑海中想的是“与君知长命无绝衰。”年轻是懵懂、惭忸、青涩,年轻的心思只能藏着,像蜜汁在黑暗里融化。

那是一个男孩的父亲,高大健硕的中年习惯性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恰是深沉隐忍。他内敛,沧桑,偶尔跟嫣说几句也只是云淡风轻。

“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还适应吧?”

“女孩子在外,一日三餐千万不能对付,注意身体。

其实还有更多是例行检查后提醒或劝诫。

“上每一节课都得好好准备,课上好了要认真反省。”

“教学其实是一个追寻自我发展可能的漫长过程。”

“人生就是追求更高更远的那坐山,只有在攀援的过程中强大自我。”

最后一句话里的“攀援,”让嫣想起了《致橡树》,她微微笑了,他依旧一脸严肃。

嫣喜欢他这样稳健的语言,滴水不漏,喜欢看着他说话时不经意间唇角翘起眉梢飞起,眼角一道鱼尾也在拉长。

男子不知道自己很多个晨间,在行子里转悠陪学生早读,口中曾经念叨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也。”“ 擥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已经被嫣灌入耳中,熟读离骚且痴迷离骚至此,绝非凡响,这瞬间,他身上隐约散发着晨曦的光亮还有来自远古的忧郁,嫣被击中。狠狠地,不留余地的。

嫣与他有过较为亲密的接触,他教她写字,手与手曾经轻轻触过。他帮助嫣修改教案时也曾与嫣有过对视时会心的一笑。哪怕在晨间初遇在校园,他对嫣微微颔首,嫣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很长一段时间,艾秀看见嫣在学校里走路低着头,安静。

男子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在一个女孩心中闪过,驻过,依旧沉默寡言,以前是这样,今后还是这样,无人处他将《离骚》吟哦,他有条不紊的在岁月的风沙里经历一场场磨砺直至坚硬。

时间执拗的前行,艾秀慢慢已经忘了那个三月,嫣也慢慢遗忘了,她奔向了属于自己的前方。很多年后,已成为两个孩子母亲的嫣在一个插花瓷瓶上看到了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 蝇头小楷像针嫣的眼睛被扎了一下,蓦然忆及那个野草在天堂疯长的三月。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永不会在时间里停留。嫣手指沾水在地板上写下了这句话,再看着字迹慢慢干了。

地板上没有任何痕迹,也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