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白岩松的一次特别精彩的演讲,主题是“饥饿。”他经历了一个饥饿的年代,物质的饥饿是一群人在大食堂里以最快的速度各自消灭了一根鸡大腿,精神的饥饿来自书籍的贫乏,他们在北京王府井书店以“北京广播学院”院长的名义做着窃书的“勾当。”其实关于书,从七十年代走来的人都有过饥饿的感觉,特别是在农村里,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我村子四面环水,学校是一个旧的尼姑庙“破四旧”时改建的,都是青砖房,屋檐下有一个铜铃像从远古飞来的燕子,有一个杂物间里有一张雕花木床,这些都显出古老的文化气息,可我们的老师都是左右邻居,最高的文化只初中毕业,他们的日子陷在冗杂的农活中,上课就是照本宣科,这是一个没有书的校园记忆,倒是村子里有一个叫做四先生的老人家,佝偻着腰,戴着老花眼镜,成天手上捧着一本发黄的书,厚厚的竖排版繁体,看见了总会凑上去,看不懂那里面的字,嗅嗅那墨香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我们上学除了一两本教科书,只有小人书,黑白色调的《刘胡兰》《王二小》《三国演义》被一只只脏兮兮的手传来传去,不多时就卷角,,有些书因为年代久远,里面的书页泛黄变硬,手上力气稍稍用大了就会碎裂,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同学家里买了十二本《七剑下天山》,四个孩子躲在一个废弃的猪圈里用一盏自制的蜡烛灯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脸上都黑乎乎的,书里的内容没有记得多少,可是那种幸福至今难忘。
真正关于书的记忆是小学三年级,父母买了一条水泥船出外水上讨生活,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旁边是村里团支书家,他来来往往的脸上总是白白净净,衣服也是齐整,他家一个女孩,瘫痪在家,这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芸娘,好多年后读到沈复的《浮生六记》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名字,这女孩就在家里看小人书,手上拿一支笔,画西施就有沉鱼的美貌,画一只白鹅就有红掌拨清波的优雅,画一支柳条则有婀娜的风情,去她家玩,看见西面的一个杂物间悬有一摞书,绳子扎捆着,上面落满了灰。心中有了想法就开始算计,这丫头总有困了的时候,就从屋子背面的矮墙摸到东面,猫着腰钻进杂物间,取一本书再把身子扎紧,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搬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前捧着书使劲啃,其实里面好多字都认不得,故事也不能知晓透彻,更不要说体味其中的思想内涵与精神意象了。一本书叫做《红日》,看见硝烟弥漫中足智多谋的沈振新与敌人的阴险狡诈,更多的是书里面打仗场面特别热闹,还有一本叫做《青春之歌》,杨沫的沫那时是认不得的,但是林道静这人看了一遍之后记住了。看那些书的时候那个团支书好像也从我面前走过好多次。很多个双休日与一个暑假,我都安静地看着一些最后没留下有丝毫印记的书,以至于那些顽劣的伙伴一个个离我远去了。
后来的暑假,开始在父母的水泥船上度过了,在船上实在无聊,就到街上的书店租书看,一本书一天是一角钱,疯狂地迷上了古龙的小说,一知半解中将《绝代双骄》《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边城浪子》《小李飞刀》都看了,被书中的英雄所折服,也被古龙诗意的语言吸引,“心动,刀动,不见飞刀,斯人已殁”“黄叶飞,离人在长亭,飘零是相思”……这些唯美的语言给予了我一点点的浪漫情怀,早早懂得了“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悲怆。看似无用之书,也在一段时间你陪伴了我。
走上讲台后,总想起我小时候老师眼中的浑浊,于是不敢懈怠,读沈从文,汪曾祺,也读舒婷海子的诗,读纳兰易安的诗词,读李白杜甫,也开始进行摘抄,记得一个冬天,捧着一本《李清照诗词》,一边读一边工工整整得抄下,一字不落,最后这个美丽的小本子在班上被我的学生顺走了,也是欢喜,他一定是个爱书的。始终在读书,不为“致用,”只是怡情。人到中年幸运地遇到一位读书的老师,她在读《诗经》《纳兰词典评》《史纲评要》《词诠》,她让我读《草木志》,读周作人,隔三差五的让我过去那几本书回来,再告诫我读书只是让自己心眼愈加明亮,例如要知道水杉与落羽杉,知道地上有芨芨草,灰灰菜,黄花地丁,婆婆纳,知道树上的青刺蛾与蓑蛾……不做一个睁眼瞎的人,她还说做文字要谨慎,少泛滥煽情,少修饰冗长,去繁就简,读她就是在读一本书。
今晚她在六朝古都飞雪的街头,刚从学人书店出来,自带书香。
2018/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