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乡下的孩子都有着记忆。

初春的田头,堤边,渠旁,只要巴掌大的地方都有蚕豆的身影,小的花红黑白三色,蝶儿般蛰伏在绿叶里,于是整个田野都亮了。蚕豆花开映女桑,方茎碧叶吐芬芳。乡野粗鄙也可以入诗。

此时节,蚕豆的叶子绿得鲜亮,光滑细腻,一层层重叠,这是女孩子的专宠,揪几片肥嫩的用细麻绳、红头绳扎起,就是一只小毽子,在足弓鞋面翻飞,春天也在自己身旁活泼了。

最喜欢新蚕豆,壳儿也有老蚕成熟的样子,里面的豆子还皱着皮,放在嘴里嚼嚼全是清冽的汁水,湿漉漉的青涩味道。这时节的蚕豆男孩子吃得多,在路上走,刚刚拽过狗尾巴草的手一把拉来一棵蚕豆杆,又可消解口中的寡淡空乏。

幼年的一个暮春周末,和一帮小子去田里疯,一人手上抓着一根细长的青竹竿,据说这玩意儿是竹叶青的舅舅,有了它水乡里的水蛇更是忌惮。说来也怪,那天遇蛇皆缓慢游动,竹棒轻轻敲一下就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得了许多白花花的蛇肉,记忆里三十有余。单单这肉太过单调,于是熬汤时加入青蚕豆若干,一个个打着饱嗝捂着小肚子,可这熬过汤的铁锅的主人是一位向佛的老太,锅,她用洗衣粉洗了一遍又一遍,再把这些小兔崽子骂得狗血喷头,最后用一个古老的谶言把顽童送进噩梦:地上是蛇,帐顶是蛇,“咝咝”的声音换作醒来的一身冷汗。最终那个铁锅是粉碎了,老太无法说服自己的臆想。

犹记得初夏时,村子来了电影船,这是村庄的节日,父母怕孩子顽皮扰了自己看电影的兴致,晚饭好了给娃一串蚕豆,颗颗饱满,在盐水里煮带着咸味,挂在脖子上,都有了几分少林神韵。一个个细细品尝,若无外来的觊觎,可以安享至电影散场。后来在初中看到鲁迅的《社戏》中的片段: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有莫名的亲切。

父亲在夏日夜晚,也是盐水煮蚕豆下酒,一颗蚕豆一口酒,化作面颊红润,趁他醉眼迷离,会抓一把拔腿就跑。其实蚕豆最温暖应该是冬天,围着老祖母的铜脚炉,她放几颗蚕豆进去,里面的棉花壳慢慢烧,待到里面“嘣”的一声,用一根长长的竹筷夹出,在阳光下嚼得咯嘣咯嘣地响,尤其是有些豆儿被虫蛀,那酥松恰是人间至味。

岁月流逝,蚕豆已在生活中消失太久。至今今年,有一日母亲打电话我回去吃饭。桌上是一碗青蚕豆蛋汤,一盆红烧鲫鱼。与父亲一人一瓶啤酒,手上香烟也是一根接一根,他很是惬意,爷俩一起抽烟母亲不会在一旁嘀咕。他说:“这鸭蛋是你妈晚上才到人家鸭栏里买的,到家还热气哄哄的。”其时也没有太在意,回去时,蓦地手机响了,一条移动短信:今日立夏,三食:西红柿、鸭蛋、新蚕豆。

蚕豆在夜色中忽闪忽闪地亮着,像母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