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四面环水。

村里人水一样的温润柔和,日子也如这水一般寡淡朴实。

村子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草子里,“里”这个字有古味,村子有这么多的草,日子也就杂乱荒芜起来,后有睿智长者更名为春草,说实在话,这名字比周庄、同里、乌镇毫不逊色,走过很多村子,唯有“河横”这名字可与之媲美。春草,总有很多优美的诗句与想象,“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春草生兮萋萋,山中兮不可久留” “年华容易随春草,一双蛾眉镜中老。”……可是乡亲过日子与春草没有关系,就像《活着》里面的福贵一名,取这名仅仅是愿望或希冀而已,村子窘迫的境地,必须蜕变。

村子在老姜堰县城的最北边,与另外的一个叫做兴化的县城接壤,那是一个有着浓郁文化气息的所在,可是文化总是清贫的孪生兄弟。村子也是如此。

水多,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也是闭塞与落后的同义,夜晚,孩子们一年四季的游戏做最多的是捉迷藏,当然捉萤火逮青蛙捞鱼虾也做过,这囿于时节。大人们打长牌侃大山最后也就剩下老婆热炕头了,这时候的夜单调静谧,也沉闷简约。

村里通了电,蜡烛罩灯变成不时之需,夜亮了,走夜路的人多了,与墙头、虚掩柴门有关的故事也多了,丰富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村子中心地带有个上过私塾的长者,在家里排行老四,人称四先生,村子通电了就买了一台电视,十四英寸的黑白,老先生在自家屋子西边架了一台天线,电视就能有人影了,抖动着的,可时不时雪花一片就什么也没有了,再出去转转天线,门口站一个人负责通讯,转到什么位置家里电视可以观看,就吼一声。其实电视只要可以看就行了。说也奇怪,那时候人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很少受伤,总是亮堂,紧。四先生家的房子窄小,容不下多少人,到了晚上就有人去了,从新闻联播开始屋子里就满是人,到了正式电视剧开播,里面是坐不下的,瘾大的就在门口听电视了。村里有一个笑话是这样传的:有个人在村子里说:“那些看电视的人瘾真是大,外面下大雪一个都不想回家。”旁人问:“你怎么知道的?”他回答:“我在门口听的。”谁的电视瘾更大显而易见。

后来村子里有个王姓老师头脑活络,斥巨资购回一台十七英寸的熊猫电视,这在当时就是豪华大屏幕了,每每到了晚上王老师家就把电视搬到学校操场上,这电视开始市场化,看客五分钱一位。他也有天线,用了更多的铁丝与更高的竹竿,他家的电视接收信号的能力强大,从新闻联播开始操场上就人满为患了。大人小孩都有,五六岁的孩子是免票入场,可是一般就在新闻联播的时候就睡着了。

因为这电视,稍大一些的孩子闲暇时可以谈谈《再向虎山行》,说说《射雕英雄传》,也可以交流交流《血疑》的悲情。特别是中国女排的拼搏精神也是隐约懂了,在路上动不动就急走几步,然后终身一跃,高高跳起,握着拳头往下一砸,大吼一声:“郎—平—扣—球。”有些孩子晚上没有这零钱可以购票入场,鉆人缝,翻围墙,攀枝丫,也有死皮赖脸的央求,说老实话,一般的孩子都是可以进去看的,王老师不是个特别顶真的人,这电视收费了一年,估计赚回了本钱,也就在家里免费观看了。

村子第一台彩电来自海外,一个老人解放战争时期被抓了丁,后来又撤到了台湾,最后定居巴拉圭,开了个小超市。国门打开时他回来了,看望自己留在家乡的老婆孩子(他在巴拉圭也有了家室),顺便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就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这电视对我只是个传说,因为这人家在村子最北头,且不招摇。我家在最南头。

很小的时候没有到人家蹭过电视,王老师不售票,也就不看电视了。晕黄的电灯下倒是看过一些书,《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青春之歌》这些书都是那时候看的。再后来上了中学,父母在外面靠一条水泥船风里浪里讨生活,左右人家有了电视,因为没人在家常住,还是没有买。直到1990年我初中毕业考中了师范,为了庆祝一下家里陡然冒出一个吃皇粮的,父亲买回了一台十七英寸的熊猫黑白电视,屋子东面也架了天线。这个电视与雪花相依相伴,从没有过特别清晰的时候,看电视不成,就听,顺便手上捧一本书,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贾平凹的《怀念狼》《废都》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都是那时候看的,顺便还把一本《大学语文》背了七八成,完成了必须学历提升。真得要是感谢这电视,没有遭受太多的电视剧泡沫之毒。

电视在我的生命中始终是若有若无之物,那台电视如果说有什么印象,那就是在1993年,北京与澳大利亚争夺奥运举办权公布的那一夜,我是守在电视机旁边的,到最后萨马兰奇先是一番叽里咕噜,最后顿了一下说了一个短句,Australia;——sydency,这是能够听懂的,在沮丧中把电视关了。而后这电视真的再也没有正式使用了,雪花飘呀,飘着飘着就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融化了,最后也就没有了踪迹。

再后来我成家,市场还没有完全放开,父亲供职于泰州五金公司,因为是内里人,得了一台乐华的好电视,当时泰州地区只进了两台,5000块钱的一个大肚子电视,图像清,色彩分明,好多人称赞,可是没两年最后也是坏了,坏了而且没有地方修理,乐华,一个什么品牌呀,好多专业的电视维修人士都不知道。电视终究没有多看,也无太多瘾。以至于有一日陪几个朋友到了济南大明湖,他们张口闭口是夏雨荷,大明湖畔的夏雨荷,我都不敢吱声,生怕暴露自身的浅薄,事后问一相熟的,这里面有什么妇孺皆知的典。他哑然失笑.:“《还珠格格》里面的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你不是这个星球的人。”这个确实不知,但是白日里的忐忑少了许多。

电视慢慢超薄的液晶电视,这时候家里孩子上学了,大丫不看电视,再有二丫也没有兴趣。我的一位老师告诉我,家里无“视”已经多少年,我也是在暗暗模仿吧。

电视一路走来,社会一路前行,当电视这个人类自己创造的魔鬼不再是生活的必须时,社会的文明又是进了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