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一直觉得,我的父亲,他是个教育家。
在我生长的那个小镇,父亲的名字,几近妇孺皆知。人们熟悉他,从人品到处事,还有其对女儿严厉的家教。
嗯,父亲是严厉的。
从我记事到慢慢长大,他一直在教我:酒桌上,敬酒的杯子要低于对方;接电话时,一定要说“您好,再见”,家里的固定电话都是打来找父亲的,我若是接了,要详细而有礼貌的叙述父亲的去向,并问清楚来电者是哪方贵人,再告知父亲回来后会回电;与长辈一起乘直达电梯,上电梯和下电梯,分别是第一还是最后一个,都是要讲究的;乘坐别人的车子,何种情况下应该坐在副驾驶,何样情况下应该坐后排,都应该要斟酌;即使是一家人,进出彼此的房间也是要敲门的;在外出差绝不会给我带吃的,切不可养成从小扒拉包的习惯;一家人吃饭,能等在一起吃视为最好;饭桌上,我不可以先动筷子,要把新上的菜让客人先尝,菜只能夹自己这边的,无论多喜爱的菜,与人共餐时,都不应该夹三次以上……
上小学时,每个假期前都应该制定假期安排,什么时间起床,哪个时间点做作业,何时看书……要制定表格贴在墙上,并按此实施;父亲带我去赴友人宴席,回来后要写一写席间我最留意的长辈的表情、动作,日后可写进作文里;三年级开始,自己要做好自己的早饭,并在做早饭的时候好好统筹时间,比如刷牙洗脸的同时,昨日的饭变成了温热的粥。
我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小镇上的初中第一届实验班,对我们甚是严苛,每个月是只有一天半的休息假期,平时吃住皆在学校,完全封闭式。我打小就瘦弱,在爷爷和妈妈的溺爱里,对学校的饭菜时时挑嘴,几乎每天都吃不饱。母亲若要给我送吃的,父亲一定严厉制止,他说别人家的孩子能吃的菜,我家孩子也能吃,别人家孩子能过的生活,我家的孩子也能行;脏衣服在学校洗好,不要带回家;每月送我回学校,都要送上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母亲去世后,葬礼结束后的下午,父亲带着哭到快脱了水的我和外婆去输液,紧接着就送我学校,走出家门时,他问我:准备好了吗?我记得自己当时坚定地回答他:嗯!父亲说:那就从今天开始,你长大了,我们的八个字再也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说这句话时,父亲是牵着我的手的。几年后,我就开始了一人在外求学的日子,有时头疼脑热,给父亲打电话时总想撒个娇,但父亲绝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他甚至是恼怒地怨我,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于是习惯了一个人去医院,吃药、打针、输液,甚至是做胃镜。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未带麻醉的胃镜做完,我依然走路带风,昂首挺胸。
工作后,父亲说不要去问领导你应该怎么做,要带着你的方案去问领导,他想选哪一种;他每次回家,我总是蹭着中午的时间,回去粘着他,父亲严厉制止,并列举了许多作为单位员工应该遵守的准则,呵斥我速回学校;不卑不吭,兢兢业业,是父亲给我的忠告。
婚后,我做了妈妈。有次女儿的头不小心被婆婆烫伤,父亲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不许埋怨老人,要安慰公婆;他时常对我说:我教育出来的女儿,一定要孝顺公婆,礼待长辈;我与先生偶尔几次红了脸,不小心被父亲知晓,我也都是被批评的那个。
可是我的父亲,又是通情达理的。
从小到大,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别人家的孩子”,哪怕姑妈家有个高材生表哥,大伯家有位学霸表姐,但是父亲,从来不将我跟任何人对比,他总说:太阳从咱家门前过,也从别人家门前过,你在努力,人家也在努力,咱们不跟别人比。爸爸不看名次,只看成绩,你这次考试比上次多了几分,就是进步;我说爸爸,我对物理真的没兴趣,父亲说那你把其他感兴趣的尽自己所能学到最好,物理这一门,爸爸对你没要求;每当别人问起我的成绩,父亲总是给予肯定;父亲说,把自己喂饱是最基本的技能;不让母亲给我送菜的父亲,在很多个深夜里突然叹口气,翻身与母亲说:想到闺女吃不饱,睡不着哩;姑妈说,你爸爸嘴硬呢,每次你哪里不舒服都要担心半天,偷偷打电话询问我们呢;怕我在家吃不饱,父亲让饭店给我特地做;我从浙江义乌去上海,执意要坐火车,暑假无座,父亲为了给我找座位,买了票上了车,来回在人挤人的车厢里跑了几个来回,给我找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并嘱托乘务员多多照顾我,这一找,火车已经过了杭州站。闷热的车厢里,父亲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下车赶回义乌,乘务员看着父亲的背影和20岁的我说:你这么好的父亲,我第一次见;父亲在我的背后,夸了我几十年,小时夸我可爱,长大后夸我机灵,工作后夸我能干,结婚后夸我懂事。他的老友都说,饭桌上谁都不能聊到“女儿”这个话题,不然我的父亲一定两眼发光,口若悬河。去年年底,父亲突然打电话问我要几张好看的照片,我问作何用,父亲忿忿不平地说:我与新朋友吃饭,他们居然不相信我有个漂亮的闺女,你赶紧发给我,我给他们瞧瞧。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所有结交的新朋友,都对我特别好奇的原因了……
父亲对我的教育,绝不仅仅在说教上。
小时,父亲带我进城,三轮车夫上桥时,他会下来推一把;公交车上,他会让座给老人和孩子;母亲去世后,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对待外婆外公。每次回来,他都要先去看望外公外婆,自己带着菜去做,与外公小酌几杯,给外婆塞钱,替外公分忧。外公住院,他跑前跑后,夜里照顾,外婆说的话重复了一年又一年,永远都在回忆那几件事情,父亲总会耐心听着,从不打断。外公外婆只要说起我的父亲,都是要流眼泪的,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婿;父亲说,人这一辈子啊,做什么事情,好与坏,要让别人去评价,不要带着功利心去对待他人,我们自己要做的,就是无愧于心,人,若是失了良心,就不能再称为人了。
我的父亲,对我影响最深的一个人。
我常常在生活和工作里,深深感受到父亲的教育,帮助了我太多,它们融进了我的血液里,必将伴随我这一生。我从未在父亲面前正经夸过他的教育,但时常,他给予我肯定时,我总会回敬一句:谁让我是你教育出来的女儿!是的,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很骄傲。小时候对他有太多的不理解,但如今我也会向父亲那样教育我的女儿。以前我打趣他说:爸,你这是要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呢。现在我又经常说笑:爸,你那时候教育我的话,我又一字不漏的用来教育了你的外孙女。
我走上三尺讲台数年后,越来越觉得,我的父亲,他真的是一个教育家。
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