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几天到上海参加学习共同体全国领航教师暑期研究坊学习。每到一处,我都习惯带点儿当地的特产,回家与亲朋好友分享。在南京路步行街烟草专卖店,我见到了久违的牡丹,这是父亲曾经经常抽的香烟。后来不知何种原因,这种香烟产量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断供,父亲不得不换抽其他牌子的香烟。
我明明非常反感父亲抽烟,总是千方百计地让他戒烟,但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掏钱买了一条。
晚上,父亲打来电话,兴奋地分享他曾经到上海打工的经历,嘱咐我去外滩、城隍庙走走看看,不要老窝在宾馆里。我问父亲是怎么知道我来上海的。父亲说,我不打电话给他,但他经常打电话给我母亲,是母亲告诉他的。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父亲联系了。
我和妻子都是上班族,平时比较忙,自从我们有了孩子,母亲便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帮忙照顾孩子,操持家务。父亲喜欢抽烟,打牌,与我们的生活习惯有些不兼容。他习惯待在老家,种几分薄地,隔三差五送些蔬菜瓜果给我们,不逗留。农闲的时候,偶尔外出打点零工,自给自足。他和母亲每天一个电话,已过花甲之年,感情却一直很好。
父亲还告诉我,他现在在无锡。邻居家中有事,他替人家去工地烧半个月饭。父亲从小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年幼有祖母祖父烧饭,成年之后,由他的妻子烧饭,他总是在外面忙,做过木匠,跑过业务。现在业务难做,木匠手艺也落伍了,却拿起了饭勺,做起了伙夫。真是造化弄人。据说,工地上的工友很喜欢他烧的红烧肉。把自己的嘴管下去,一天还能挣150元,打发了香烟钱。父亲很知足,也很自豪。
父亲血压、血糖都很高,我嘱咐他要控制饮食,不要因为自己做厨子方便而贪吃。父亲大笑说,自己很注意的,肉食、主食吃得都很少。我忽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和父亲的角色悄然发生了变化。父亲没有了以前的威严,反而像个孩子一样对我充满了依赖,我在电话里反问他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他竟然说想我。七尺硬汉说出如此肉麻的话,这是我始料未及的。面对我的嘱咐,亦或是命令,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而是像孩子一样乖巧地答应“好”。
此刻,我才发现父亲真的老了,他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敏捷、睿智,缺乏安全感,儿女又不在身边,所以对子女更加充满了依恋。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逛了外滩,还在南京路步行街买到了最正宗的牡丹香烟,下次回家带给他。本以为父亲会高兴地夸赞我孝顺懂事,父亲却在电话里数落我不会过日子,上海的物价太高了,回来买能省不少钱。
我委屈得正准备挂掉电话,却听到电话那头其他人的声音:“老李,跟谁聊天这么开心啊?”
“跟我儿子聊天呢!我儿子去上海学习,还不忘给我带香烟,牡丹牌的,不好买。没白疼他。”
“都说有了老婆,忘了爹娘,你儿子真孝顺啊!”
“那当然,那是我儿子!”
……
我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了,模糊中仿佛看见父亲用颤抖的手拆开一包,抽出一支划亮火柴,点燃猛吸一口,吞云吐雾的陶醉样子。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抽烟是不遗传的,我祖父既抽烟又喝酒,我父亲只抽烟不喝酒,到了我既不抽烟,也不喝酒。
一直以来,抽烟、喝酒、赌钱都是非常不文明的行为,这种思想在我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因此,我和祖父、父亲进行了长期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当然最终以我失败而告终。我曾因此而相当懊恼,身为人民教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没能将他们两位改造好,真是汗颜。
祖父的一生非常坎坷,身逢乱世,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自卫战争,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却没逃过文化大革命。被打成右派,戴上高帽,游街示众,批斗,甚至惨遭红卫兵活埋,真可谓九死一生。他年轻时候就终日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晚年麻将不离桌,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掺和儿女小家庭的纷争。粗茶淡饭,从不嫌弃。一年到头,从不生病,连感冒都没有,不给儿女添任何麻烦。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人生的90个春秋。
祖父临走之前没有丝毫痛苦,走得很平静,一句话也没留下。入土那天,父亲把祖父生前挚爱的麻将做了陪葬。每年祭日,总不忘把祖父生前最爱喝的小麦酒浇在墓前,多烧点纸钱,叮嘱他到了那边不要省钱,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想打麻将就打麻将。
我明白了,烟、酒、麻将,其实早已成为祖父、父亲生命的一部分。除了瘾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习惯,一种人生态度,深入骨髓。这是我无法改变的。
没有真正经历别人的生活,是无法真正体察别人的人生的,也就没有对他人生命指手划脚,说三道四的权利和资格。
物本无情,物皆有情,尊重是对生命存在的最好的态度方式。
二0一九年七月七日凌晨零点三十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