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姨公腿部受伤,干不了活,原本体弱多病的姨婆只得家里田里两头忙。外婆便带着刚高中毕业的母亲到乡下帮忙干些农活。
母亲记忆最深的就是六月里插秧。栽秧先要起秧,队里的秧亩在储家垛,必须坐船前往。天还没亮透,母亲与临近的几家妇女趁着早凉到储家垛起秧。岸边停靠一条小水泥船,一条窄窄的木头板子倾斜着从船头伸向岸边。妇女们有说有笑,神态自若地走过跳板上了船,跳板随着人的走动颤颤巍巍晃着。母亲是个“旱鸭子”,见船身随着浪潮起伏晃动,再看窄陡的跳板,没有扶手,心下害怕,迟迟不敢走上去。“小耿,快点,只剩你了。”大伙儿热心招呼。母亲脸皮薄,怕人家笑话,嘴里大声应着,心一横,睁大眼,小心翼翼地踩上跳板。谁知跳板不听使唤,随着步伐越踩越是晃动得厉害,母亲找不到平衡慌乱起来,竟是“咚”一声从上面掉下来,摔个仰八叉。众人忙下船把她拉起细细察看一番,安慰说:“幸好没磕碰着,只是衣服的边角有些湿了,不碍事的。”母亲窘得脸通红,心中觉着委屈,却是噙着泪不敢哭,勉强挤出笑容,绞干衣服,在大家的搀扶下,壮着胆上了船。
“六月里来栽秧忙,我们姐妹齐下趟。栽下青秧一行行,秋收稻谷堆满仓”。农人们在空旷的田地里从来不受拘束,一路上欢歌笑语,那清脆的嬉闹声、悦耳的秧号声响遏行云。秧苗肥肥的,绿绿的,带着一股甜甜的清香,被捆成一个个小把儿。田梗上袒胸露臂的男人们挑着秧担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往明镜似的田里抛甩秧把,那秧把似绿色的小山,点缀在水田里,煞是好看。秧绳放好了,束着上衣,高挽裤管的妇女们,赤脚踩在沁凉的水田里,从上趟依次而下,弯腰解开秧把,灵活的双手如蜻蜓点水般在水里游动。很快,如镜的水田里,被这些巧手绣出青青的诗行。母亲既好奇又兴奋,穿着凉鞋踩在松软湿润的水田里,那滑腻腻、凉丝丝的烂泥巴像小鱼,在脚趾间钻进钻出,直觉好玩。外婆在前面示范插秧:“丫头,插秧要倒着走,插一行,退一步,可千万不能乱了步法。”母亲认真听着,弯腰学着样,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住秧苗的根部,然后点豆似的插到水里,插一棵,刚想向后移,地里的泥土又暄又粘,鞋陷在泥里,怎也拔不出来,再一用力,鞋带断了,尴尬得母亲直咧嘴。偷偷瞧看四周,趁人不注意,悄悄把鞋扔到田埂上。
到了晌午,母亲渐渐掌握了插秧的技巧和要领,勉强整齐能看,最苦的是腰和腿,酸疼的发软,像灌满了铅,恨不得立马倒在水田里躺下才舒畅。捶打着腰背直起身,揩揩额角不断沁出的汗,一大片的水田陡增了几分素雅和灵动,宛如画家笔下的一幅充满生机的水粉画,令人心旷神怡。正当她看得入神,突感小腿痒孜孜的,低头一看,妈呀,是两三只蚂蝗,其中一条黑黑的已经吃得胀鼓鼓的,用手使劲扒蚂蝗,可它牢牢地吸在腿上,怎么也不动弹,母亲之前听外婆说过蚂蟥,可不知它如此厉害,吓得魂丢了一半,“啊-----啊-----” 大叫。“怎么了?”不远处的姨婆听见,连忙跑过来。只见母亲带着哭腔颤声道:“姨婆,蚂蟥,是蚂蟥。”姨婆定睛一看忙道:“别动,孩子。”姨婆不停拍打母亲的腿:“没事,这在农村可是常事,哪个下水田的没被蚂蟥盯过,丫头,没吓着你吧?”母亲慢慢睁开眼,几条蚂蟥已经不见了,长吁一口气,满脸直往下流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太阳火热,炙烤着皮肤火辣辣地疼,汗珠不停滚落,洒在灼热的水田里,灌溉着这片粮食的土地上。从小到大,无数次母亲描述这壮阔的劳作画面,每次听完倍受震撼。自此,我也一直教育孩子,不要忘记祖辈们那被锄头磨成厚茧的粗糙大手,不要忘记皮肤黝黑、脚底皲裂的农人们风吹雨打日头晒。
大半年的务农生活,值得回忆的劳动场景太多,薅草插秧、割麦打把、给棉花营养钵播种……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这也养成了母亲吃苦、务实的精神。
泰戈尔说:只有经过艰苦的磨练,才会拥有创造幸福生活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绝唱。如今,母亲已步入了人生暮年,那段刻骨铭心的苦乐年华,成为她人生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和一段永不褪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