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在镇东首,依河而居,河水日复一日温柔地亲吻护堤的石阶,生出一丛丛密密的青苔。偶有细小的鳑鲏静卧其上,一阵浪花涌过,这些小黑点一扭身躯,倏忽不见。河水南北走向,一座石桥架卧其上,青麻石垒就,东西各两眼拱洞,桥面上铺开两翼护栏,拱洞因此终年不见阳光,成了儿时玩耍的好去处。夏可避日寻荫,冬能遮风挡雪。
岸边泊着几条小渔船,一根根油亮乌黑的绳子系在河岸的石墩上,亮汪汪的桐油船面经不起河水的洗刷,渐透出灰白的原木色。渔船上的孩子,整天风吹日晒,身子闪着黑光,他们光着腚,在船板上嬉戏,在水里打滚,活脱脱的一条条鱼儿。暮色时分,船尾生出袅袅炊烟,不大一会儿,船娘在舱里生生脆脆地唤一声:饭熟了........渔民们捏着烟狠狠抽两口,手指就在暮色下的湖面上弹出一溜儿火星,躬身入舱。一盘花生米,炒得焦黄,一大碗咸菜,一瓶没有标签的酒,他们不讲究,嗞溜嗞溜对着瓶嘴大口喝、互相谈笑着,自在而满足,小船应着河水的涌动,上下起伏着。
下班的时间到了,小镇上顿时沸腾起来。骑自行车的、三轮车的、走路的,铃声和道别声响成一片,大家踏着晚霞染红的石板路匆忙归家。渐渐地,淡蓝色的炊烟在小镇上空升腾,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味。他们晚饭可不马虎,忙碌一天,晚上的饭食总是精心烹制,犒劳自己一天的辛劳。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打扫完庭院,在树荫下,或干脆在路边的人行道旁,支起小桌,摆上几盘时令小菜,炒螺蛳、切一盘冒着黄油的咸蛋、煮点小鱼小虾,熏烧摊熟食的香味扑鼻,诱惑着孩子们肚里的馋虫。小孩们拉着大人的衣襟,眼神期盼,大人经不住纠缠,给上一、两块钱,切点猪头肉,喜得孩子乐滋滋的,吃得满嘴油光,整条街的人,边吃边聊着张家长,李家短......悠闲笃定地吃着露天晚饭。
我和弟弟可不高兴听这些闲话,吃几口,嘴来不及抹,一溜烟跑到约好的地点,和大院的孩子们一起,拿着电筒,到荒废破落的旧院草丛里,捉萤火虫、捕金蝉、逮蟋蟀......忙得浑身湿热,才在母亲一声声急促的呼唤声中,恋恋不舍各自飞奔回家。到了家,自然引来一通责骂。母亲见不得脏,看到我们泥猴的样儿,草草说几句,把我们按在澡盆里,手下可不留情,如搓洗衣服般使劲用毛巾给我们擦洗,那狠劲,痛得我和弟弟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喊。
天井里,放着一张用冰凉的井水擦洗过的竹床,洗完澡,美美地躺在上面,祖母手执蒲扇,坐于一旁,一下又一下缓缓拍打,为我驱赶蚊虫。吹着习习凉风,听着院落里青蛙的欢叫声,享受着时间慢慢流淌,一层银白色的光水在青砖上肆无忌惮的流淌,因着地面的不整,层次分明,坑洼处静卧着一方银水,颤巍巍地晃动,幻想能用手指去搅动,碎成一地的光影。
月亮偶尔会躲进云层,收尽天地间所有的银色丝绦,月光就此敛形匿迹,再寻不着半丝影子。风一吹,半开半合的窗开始摇晃起来,窗纸扑簌作响。此刻,一层层的凉意也涌动开来,肌肤也起了细碎的寒栗。透过蚊帐,仰望天空,刚被月亮遮敛去光芒的星星重又闪烁起来,天女散花般的布满天霄。至此,天与地,再无明确的界限,浑然一体。
凉意渐渐重了,露水开始稠聚,空气也有了质感,在夜空深处总会游来一缕凄怆的二胡声,那是流落异乡,难以入眠的过客吧,拉着拉着,偶有一两个音调挣脱了蹦出,如走在钢丝上战战兢兢,不再圆润,却苍凉之至,引得夜难成寐的人去了仅存的睡意,在竹塌上辗转反侧,竹床吱吱嘎嘎的作响。
我想起了阿炳,他不也是每晚走街串巷,手操二胡,边走边拉,孤独的游走吟唱吗?一阵风来,奇妙的共振,在空气里微微颤动。飘渺中,悠扬的二胡声伴和着微风,送入耳畔,熨帖舒好。
夜深了,月亮禁不住在云层中疲累地穿行,逐渐黯去光芒,星星也淡了踪迹。我被祖母轻轻抱起,送入房中,慢慢地,慢慢地......进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