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听外婆说起外公年轻时,去远离家乡的上海打拼,每次离别,外婆牵着孩子送外公到轮船渡口,汽笛声渐远渐低,船只渐行渐远,直到慢慢移动的黑影完全消失视野只剩白茫茫的水面,外婆还是踮脚,遥遥观望着

每说到此,外婆总噙着泪,她还告诉我,为了家庭的生计,她并未想把外公留在家里,只是不舍外公独自远行。儿时的我,幼稚单纯,并不能完全理解外婆的心苦与无奈。

渐渐长大,每次见在外经商求学的人回来,听他们高谈阔论,说起大千世界,繁华喧嚣,或偶尔翻阅书本,见里面描述大好山河,名川古迹,暗自好奇羡慕,总觉遥远的地方定有妙不可言的风景,憧憬一日能背起行囊离开久居的小镇,进入了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一年一年过去了,这样的念头也跟着强烈起来。

初三毕业,我怀揣着蕴藏已久的梦想,奔向不远处的城市求学,那时的我,固执不羁,一听出远门,仿有一种豪情从体内喷发,撞击灵魂,令我热血沸腾。母亲最初极力反对,怕瘦弱的我,经不起在外求学的种种艰苦,最后,在父亲的劝说下,也为了我的前程,不得不妥协让步。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离别前夕,母亲已着手为我准备行装,善感的她总遏抑不住情感,边收拾边不时流泪。

临行的那天夜里,母亲更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鸡鸣晨起,她双眼红肿,布满血丝,嗓音也嘶哑。默默看我吃完早饭,母亲送我与父亲去车站。

车站上已站满背着行囊,或谋生、或求学,车来了,瘦弱的母亲快速拎起大包拉着我,冲上车,帮我占了前排靠车窗的位置,安顿我坐下后,母亲拿出手绢细心地替我擦拭额头的汗珠,擦着擦着,再也掩饰不住情绪,用手绢捂脸,无声呜咽。

年少不经事的我,那知道母亲那时的酸楚,左顾右盼兴奋地打量车上每一个人。汽车慢慢启动,开出去很远、很远,不经意看后窗,却见母亲还站在原地,手高高举着,车扬起的灰尘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

一路上,父亲让我倚着他睡会儿,我不肯,头抵着窗户,眼不眨地贪婪看着外面一晃而过树木、河流、村庄,叽叽喳喳问了不休。那时,正值盛夏,满眼深深浅浅的绿,天空清澈湛蓝,灿烂的阳光穿窗而入,铺陈面前的是一片明晃晃的银色,如小鱼畅快游着。

对面的汽车驶过,卷起一团团尘土与周遭的土地融为一体,大片的田野,四处走动肩扛锄头的农人,显出无比旺盛的生机,这一切,甚至路边的一簇野花,也足以让极少出门的我亢奋,惊喜。

到了学校,父亲收拾完一切,细心地抚平我的衣领,摸摸我的头发,絮叨的叮嘱着,那带着波光的眼神里,布满不舍和希冀,我嘴里胡乱一一应承,不耐烦地催促他离开。当时惘然,从小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我,一心只想着挣脱缚束,离开他们的羽翼,独自飞翔,自以为只有广阔天空才是自己的归宿。

之后的每一年,每次返家,我如过客,稍作停留,又找各种理由匆匆离去,和同学聚会,出去旅行。父母无奈地看着我,如纸鸢一点点飞上高高的天空,慢慢挣脱自己手中的细线,却不敢有丝毫抱怨,只有无尽的期盼与等待。

一次次远行,一次次送别,牵挂染白了父母的双鬓,不舍雕深了他们的皱纹,思恋佝偻了他们的腰背。

时光轮回,如今,我的孩子也若一只即将飞出巢穴的小鸟,如我当年一般即将远行,看着从小呵护在掌心,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想起今后,我们母子,聚少离多,在更多时候,我将追随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去,却无法追,一阵悲戚与落寞,忍不住在母亲面前抱怨。

母亲拍怕我的后背,笑说:“当年,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我哭,你却笑,那时候我就想,我的女儿要强,硬气,有志气。”我歉意地拉着母亲粗粝满是老茧的手,看着她日渐苍老的容颜,哽咽道:“母亲,如果重新来过,是否还愿意让我远离你的视线,独自前行?”母亲思忖片刻,拂去我额头的碎发,柔声说:“孩子,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纵有千般万般不舍,也不会自私的剪断你振翅高飞的双翼呀。”

夕阳西斜,母亲身上镀上一圈金灿柔和的光晕,我轻俯在母亲的双膝上,红着眼圈,带着无尽心酸,低低叹息。是呀,有些路程,一旦走了,便无法回首,那些儿时安稳度日的温暖美好,竟成了穷尽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多少年了,梦里几度,我独自回到那满是爱的庭院,沉醉长卧,不愿醒来。“父母在,不远游”这是先人留下的古训,如有一日,时光回转,我愿遵循此训,一生承欢膝下,守着老屋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烟柳霞光下,陪他们慢慢老去。